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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乡村悲情连载《苍生之灵》-原名《乡村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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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晚上,周昌久家来了两个人,村长和书记刘大福。

周昌久没有料到他们会找上门来,他知道他们有持无恐。多少次的上访,多少次的检举揭发都奈何不了他们;但周昌久是那种一条巷子走到黑的人,坚信公道依然存在;只要自己坚持,说不准下一次的努力便是收获希望和喜悦。虽然他从心里鄙视这种鲜有道德廉耻、寡有社会责任的人,但出于做人原则,周昌久还是递上烟让了座,同时嘱咐妻子宝莲沏茶。

双方在经过了几句淡而无味的喧寒之后,刘大福清了清嗓子便切入了正题。

“老周啊,这次我和村长来主要是和你商议周勇家的事。小玲玲虽说是周勇夫妇没有尽到监护责任,但不管怎么讲作为一村的父母官,我们也感到愧疚。”

“愧疚?仅仅是愧疚?”周昌久双目如炬咄咄逼人。

“当然喽。”刘大福望望一直默不吱声的村长,讪笑道,“我们没有嘱咐周勇照顾好小玲玲。我们也很自责。”

村长自然明白刘大福是要自己打头阵,但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件事你刘大福做下你就自个儿扛着,犯不上拉上我垫背。我躲还来不及呢,哪能把屎盆往自己脑袋上扣!

“自责?哈哈哈……”周昌久哈哈大笑,“好一个自责!”

“你知不知道,作为当晚负责人员,你擅离职守;作为一村书记,你没有预知到破圩的严重后果,或者说你明知道却不将它放在心上;没有及时通知组织人员疏散撤离。你可知道,你的不作为直接导致二愣子娘和小玲玲两条人命!这已不止是渎职而是对生命的漠视和亵渎!”周昌久“噌”地站起,右手食指中指差点戳到刘大福油光的鼻尖。

“老周。你,你怎么啦?”宝莲从旁拉拉周昌久的衣襟,她害怕三个男人一旦情绪失控打将起来,“有话坐下慢慢说。人家书记和村长也是好意,黑天瞎火大老远来和你商量事,你就不能心平气和点?五十多岁了还跟年轻人似的。”

“老周,消消火,消消火。”村长象征性地欠欠屁股。

“没事,嫂子。”刘大福大度地笑笑,“都是自家兄弟。老周又是直性子,他刚从外面回来,有些情况还不了解,产生点误会出现点摩擦也很难免。有些人也和老周一样,说我那天晚上不在圩堤。老周呀,那完全是某些人别有用心。村长和下湾杨队长都可以为我作证嘛,连乡里的朱乡长也是亲眼目睹的。你说,那能假!”

“假不假先不说,说说你们今晚的目的。”周昌久不想和他们徒耗时光。

“对,对。看我们。先说正事。”刘大福向村长递了个眼色,“村长,快将村委会的研究情况跟老周汇报汇报。”

刘大福心里对村长恨得直痒痒,“你小子真好耐心,简直是雷打不动;等我过了这一劫,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周呀,”村长也感觉不能再无动于衷,呷了口茶,“在红旗圩的工作中村里承认是有一定的失误。周勇夫妇经过这件事思想包袱一定很重,作为村干部,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所以村委会通过研究……”

“一致决定为周勇争取一个计划生育名额。”刘大福不失时机地抢过话题。

村长白了刘大福一眼,敢情你是开不了那头,把我当枪使呀。

“那是好事哇。好不容易生下玲玲,这下……反正他们也还很年轻,自然能再要一胎。”宝莲一听挺高兴,倘若周勇夫妇再生个姑娘小子什么的……

“玲玲就是不死,按照政策周勇今年也到了生二胎的期限。这个还用你们这些父母官如此费心研究?不是说笑话吧!”周昌久不屑道,“况且,你们这决定好像应该上周勇家去说,是不是?”

“就是。应该先让他们高兴高兴。”宝莲也觉得是这理。

“哈哈。老周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也难怪,不身居其位你是很难了解这其中的情况的。周勇夫妇按政策不是今年是去年就可以生二胎了,但他们为什么不生?没有指标!”刘大福得意地摆起了龙门阵,“乡里每年给我们村只有那点指标。偌大个村子,二三千人,每年结婚的就有十来个,你说这指标先给谁?当然得先给新婚的。至于二胎嘛,就得等。等到哪年指标有了,多了,你才能生。可不像你老周想的到了五年我就可以随便生孩子。得有本本、有证,否则一样罚你!”刘大福摇摇手,“老周呀,真像你想的,计划生育可就不用满村抓人喽。”

“至于我们先上你这,老周呀,你这就见外了吧。你们两家是堂兄弟,你是哥哥,办事有头脑。周勇家现在出了这事你能看着不管?我们不找你商量还能找谁?”刘大福说得义正词严。

“哈哈哈……”周昌久仰天长啸,“黑灯瞎火的你们不会就为了跑来告诉我周勇和我是堂兄弟吧!”

“我们,我们……”村长欲言又止。

“其实,其实也没有什么。”仿佛被人一下道中机关,刘大福显得有点不自然,“老周呀,你也是明眼人,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体谅体谅我们的苦衷,我们的难处。”

“你们的苦衷?难处?要我体谅干什么?”

“你看,你看。老周呀,我知道你对我们村这几年的工作始终是不满意,也难怪。每个人的思维毕竟不一样嘛,但能不能换一种方式促进我们的工作?唉,这几年你为村里的一些事也搭进了不少冤枉钱,是不是?你看看你这家被你折腾得……是我嫂子贤惠,凡事都依着你的性子,若是换了任何一家的女人,她能让你这样一直胡闹下去吗?嫂子,你说是不是?”

“你们男人的事,我可管不了。”宝莲不亢不卑,抽身进了房。

周昌久紧蹙着眉吸着烟卷,他要看看刘大福的独角戏到底能唱多久,还能唱出什么名堂。

“老周呀,该收收心了,是不是?我们都不年轻了,有时候就不能太意气用事。不是我当弟弟的说你,你要是不认死理何至于现在还住在这种房子里。你老周也是有头有脸要面子的人嘛!”

“再说了,不管我们的工作如何,那也是代表着组织代表着基层政府的嘛。你能狠过政府?你当然不能。政府只要说是对的,再错的事也是对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拐不过弯呢?”

“说完了?”周昌久的耳朵边仿佛有着一只号鸮在不停地噪聒,他冷冷地打断刘大福的话,“夜深了,是不是该走了?”他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你……”刘大福似乎受了侮辱。在刘大福的思维里他今晚可是屈尊而来,你周昌久就是纵有深仇大恨也不能如此轻狂!

“老周,你真得好好想想。”村长站起身,他也意识到老周真的有问题。

“我看,还是你们半夜没事少跑点道,留点时间摸摸自己的良心,拍拍胸脯问一问自己还是不是个党员!”

“周昌久,我实话告诉你,你别不识好歹!”

“呵呵,露尾巴了吧。”

“姓周的,别以为我们怕你,有本事你尽管去告!”刘大福恼羞成怒,“你不一直都在告我吗?告我贪污,告我受贿,告我拉拢腐蚀干部,告我把红旗圩给了别人……你赢了吗?啊。你能赢吗?啊。你那小胳膊肘能拎过大腿?”

“滚出去!”周昌久咆哮了。

“走吧走吧。”村长拽着骂骂咧咧的刘大福,去了。

程敬家晚上也来了客人。当他拄着那根竹杖推开程敬家的门时,程敬奶奶和菊花都惊叫了。

“老爹爹,(相当于北方的爷爷)你怎么来啦?”

来人是罗家大屋的五保老人罗庆,今年八十有余。早几年罗庆尚能凭一己之力耕作一亩薄田,加上罗家大屋这四五十来家每人十斤粮食十斤柴禾,村上每到过年也给送上一百来块钱,这日子也就勉强支撑过去了。但随着外出人口的急剧增多,荷家带口在外几年不归的大多记不起家乡还有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老人的粮草也便断断续续,随着年老体衰,化肥农药又无钱筹措,那田里的稻子也自然荒荒廖廖。无奈之下老人在后街摆了一个小摊,卖一点发夹皮筋针线顶针之类毫厘之物。常常是好几天都毫无进项,即至如此老人也丝毫不敢松懈。即或时有风雪飘忽、头疼脑热,也会拄着竹拐哼哼唧唧地去守摊。在老人的眼里,那已是延续生命的全部。

“我得来看看。”老人在程敬和菊花的搀扶下坐在一张小方凳上,拄着竹杖,气息未定便用那双混浊的双眼将昏暗的小屋打量了一遍,最后眼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小梅身上。

“老爹爹,怎么敢劳动您呀。”奶奶急忙给罗庆倒了一杯水。虽说罗庆和他们同属罗家大屋但老人住在靠东头和周勇家很近,他们住在西头;东头和西头足足有两里路,平日没事时很少走动。

漆黑的夜晚,崎岖的山路,拄着竹杖的八十多岁老人,万一有个闪失……

菊花接过奶奶手中的水杯端给老爹爹。

“老爹爹,你的脸怎么啦?”菊花惊叫。

奶奶和程敬围将过来。

老人的额头和左颊均有铜币般大小的擦痕。

“老爹爹,你没事吧。”他们关切地问,心里都知道那伤痕是怎么来的。

“没事,没事……”罗庆确乎有点难为情,“老了,真的不中用了。这点路,唉。”他用右手往上挡了挡,似乎想掩饰一下。

“老爹爹,你手!”菊花更加吃惊。

罗庆赶忙缩回右手,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这记性,唉,又老糊涂了。

但他到底没有再去藏,只是一个劲地喊:“看你一惊一咋的,想把老爹爹吓死呀。”

“不是,你这手……”菊花一手端着水杯,一手又想去拿老人那只手。

“老爹爹,摔得不轻吧?”程敬弯下腰。

“哎呀,你们,没……没事。”老人不耐烦了:“我这把老骨头,哪有那么娇贵。”他顿了顿,对着程敬:“头上还疼吗?唉,和那个畜牲,你别说磕头,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他,他也不会可怜你。”他用竹杖轻轻柱了柱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我得看看我的乖孙女。”他挣扎着要站起,程敬连忙上前搀扶起老人移到小梅床前。

未等罗庆开口,小梅懂事般细细道:“谢谢老爹爹来看我。”

“乖,真乖。”老人在床前坐下,将那只磕破皮的右手伸到小梅眼前:“老爹爹老了,腿脚不利索了。不能常来看你,就让老爹爹这点心意陪着你吧。”

老人将握紧的右手慢慢松开。

奶奶、程敬和菊花都震惊了。

老人的右手里攥着一小卷凌乱的钞票!

“老爹爹!”程敬就要上前去抓老人的那只右手。

“你们让我说完!”老人旋即收回拳头,瞪了程敬一眼。

“乖孙女,”老人微微前倾:“老爹爹真的不能多给你点,真的只有这么些了。”老人的眼窝潮湿了,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的语调过于沉重,他想换个轻松的话题:“还好,你老爹爹摔了两下都没有摔掉它。”他自顾自地笑笑:“乖孙女,你看老爹爹还是挺厉害的吧。其实你老爹爹也挺担心,生怕它掉了,一路上都不敢揣在袋里。你说,好笑不?”他呵呵地笑着,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因为除了他,屋里的其余四个人都在流泪。

“老爹爹,我不能要你的钱。”小梅吃力地拨拨脑袋,一边流泪一边低低地说。

“老爹爹,我们真的不能收你的钱。”程敬一把抓住老人的右手:“这钱,你得攒多长时间呀!”

“怎么啦?”罗庆激动了,那口气便有些喘不均匀:“你,你嫌少?”他努力睁大那双朦朦的眼睛。

“不,不是!”

“……我是给我孙女的,不是给你的!”老人愤愤道,转尔又微倾着身,“乖孙女,听老爹爹话,好好养病。等把病治好了,给老爹爹去收拾收拾屋子,去扫扫地,陪老爹爹说说话。咹。”他用左手拨开程敬的双手,将钱轻轻放在小梅的枕边:“老爹爹以后再来看你,乖。”他再次用右手轻触小梅的头发,又用手牵了牵她的被子,拄着杖从床边慢慢勾起身躯。

“老爹爹!……”佝偻龙钟的老人呀,您让我程敬一家何以为报!

“你要真把我当老爹爹,就、就什么都别说了。唉,老爹爹没本事呀,不能帮你们,反倒年年拖累你们。”老人一脸凄凉地摇了摇头,“菊花娘走我也没……唉。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缓缓移动脚步。

“我送您回去吧。”程敬抹抹眼泪,上前轻扶着罗庆。

“不用了,不用了。”老人用手挡住程敬,“我没事,我没事,你快照顾孩子吧。”

“我送老爹爹。”菊花上前搀住老人。

“都不用!”

“这么远的路,天又这么黑。”程敬十分担心。

“你们要再不听我的话,我就站在这里!”老人的话掷地有声!

程敬、奶奶和菊花面面相觑,知道拗不过老人家:“那,那您可要注意点。要注意呀。”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很愉快地应着拄着杖出了门,渐渐融和在茫茫夜色里。

直到那竹杖击地声在微微的夜风中再也无法捕捉寻觅,程敬他们才忐忑不安地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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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哎呀,罗老板。您可是有几天没来了。”

罗贻强没有将菊花直接带到信用社,而是领进了一家小旅馆。小旅馆的老板看样子和罗贻强已是老熟人。

“呵呵,打扰打扰。”罗贻强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顺手递过一支烟,“有干净的吗?”

“有,有。您来哪能没有。”老板接过烟,“快请进,快请进。”往里使劲让着他们的同时还不忘瞟一眼菊花,“罗老板的眼光简直是越来越有水准了。”脸上便有了一股暧昧的笑。

“不是去取钱吗?”菊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满面狐疑,没有跟着进去。

“菊花呀,我是去取钱,但我不能把你带去呀。是不是?你想想,取完钱,你得签字,我得付钱,对不对?这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做吧?得有个地方,是不是?你看,这有什么不好的嘛。”罗贻强摊开双手,显得颇为为难。

“姑娘,看我这张臭嘴,尽顾开玩笑;罗老板和我不外,平日里说笑惯了;姑娘,别多心,快进屋。”

菊花想想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在罗贻强和店老板连说带劝下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除写字台沙发彩电电风扇暖瓶水杯一应俱全外,还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着房间的绝大部分。

“你坐会,我去取钱马上就回来。”见菊花进了房,罗贻强嘱咐一声,头不回地出了旅馆。

菊花暗暗松了口气——也许自己真的过于谨慎了。

“看看电视吧。”旅馆老板打了一个哈哈,跟着退了出去。

不到半个小时,罗贻强便夹着包回到旅馆,一进门便打开夹包。

“看看,给你取来了。”

菊花忍不住探头张了一眼——包里有着一沓整齐的钱——心中的躁动竟有了稍稍平息。

“签字吧。”罗贻强没有拿钱,而是拿出一张字据和一支笔。

“可,可我不会写。”菊花真的不会写字,她没有读过一天书。

“哎呀,真是。”罗贻强收起笔,从包里摸出一盒印泥,“按个手印吧。”将印泥打开,放在桌子上。

“我…我按哪儿?”菊花有点胆怯了,她知道这一按下去自己就……

“这儿。”罗贻强点了点落款。

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惧,菊花的手便微微有点颤抖,但她到底没有迟疑,用食指蘸了蘸印泥,闭着眼,在那张等同于卖身契的纸上胡乱按了下去。

“好了。”罗贻强瞅都没瞅,收起字据,“去,把门关上。”他用十分强硬的口气命令道。

“干什么?”菊花骤然紧张了。

“哎呀,你怎么搞的!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得点一下。我们是不是得小心一点。快去!”罗贻强表现出十二分的不耐烦。

菊花迟疑了一下,但到底过去掩上门。

“拴上!”见菊花还在犹豫,罗贻强走过去利落地插上门,“给你!”返回身从包里拽出那叠钱甩在桌上。

菊花急忙伸手去拿。

“等一下。”罗贻强用那只胖乎乎的黑手按住那叠钱:“拿钱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菊花疑惑了。

“你得陪我玩玩。”罗贻强勾着头涎着脸。

“什么玩玩?”

“连这都不懂,真他妈的孬子!”

“你,……我,我可是你儿媳妇呀!”菊花心里那份隐隐约约地担心终于扑面来了。

“儿媳妇?你以为我那傻儿子能干什么?实话告诉你,就是把你脱光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知道去做!”

“你,你无耻!”菊花只觉得自己瞬息坠入了无边的深渊,美丽的大眼里满是惶恐、屈辱、愤怒。

“啪!”

罗贻强抬手便给了菊花一个耳光。

“你听着,老子若不是可怜你,十万块钱随便上哪都能玩女人!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个宝贝?告诉你,要想借钱,要想治好你妹妹的病,你就得听老子的!老子叫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你要知道,你可是签了字画了押的,想反悔都没门!”

“求你,……别,别……”菊花呆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捂着脸哭了——她唯有哀求。

“哭有屁用!懂事的,把老子服侍好。看见了吧,”他晃了晃手指上的钻戒:“别说十万,二十万老子也给!你可要想明白了,要么你赔我二十万,立即走人;老子也不稀罕你!要么……你就得乖乖地给老子听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哭你妈的头!”罗贻强一掌将菊花推倒在床。

宝莲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周勇家,告诉他村里决定让他家生第二胎了。

没有进屋,她便听见房里“砰砰叭叭”的动静,她忙抢进去。周勇正木雕般地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一脸泪水鼻涕的赵淑华左手揪扯着周勇的头发,右手捶打着周勇,疯狂地喊:“你为什么不快点,你为什么不快点?!”

“住手!”宝莲扑上前,掰开淑华的左手,拦腰抱住将她拖开。

淑华手脚狂舞,口中嘶声力竭地叫喊:“你为什么不快点,咹,为什么不快点哟?!”

“嫂子,放开她。你让她打。”周勇垂泪,“她会好受点。我也会好受点。我,我心里也难受啊。我为什么不快点。我为什么不快点!”周勇挥舞着双手,左右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揪扯着自己的毛发,嚎啕大哭,“玲玲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玲玲,我可怜的女儿啊……啊、啊啊——”

“你们,你们……”宝莲拉拉这个扯扯那个束手无策,泪和着鼻息淅淅沥沥地落下。

菊花到家时也然过午。

回家的那段路益发漫长,一如菊花这二十多年的苦难生活——充满艰辛布满荆棘涂满屈辱。她走得很慌乱、很沉重,极力避开人,低垂着眼睑。

临到家门口,她又禁不住拽了拽身上的衣服,拢了拢已然整齐的长发,将脸上泪痕细细擦了一遍,调整好气息。

家里有着一股阴凉和空旷,只有奶奶蜷坐在床沿抹着泪。见她进门,泪水一如决堤洪流,夹杂着凄厉的哭喊:“菊花呀,这一天你都跑到哪去了?!梅子不行了,梅子快不行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孙女,恰似喏喏自语。

“小梅怎么啦?!”

“你爸背她上卫生所了。你快去呀,梅子这次不行了,这次不行了。”绝望,在奶奶的泪眼里泛着涟漪。

未等奶奶催促,菊花已飞出门外。

屈辱,悲伤,辛酸,痛苦一齐挤上心头,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卫生所里小梅两手两脚都挂上了吊瓶,微阖着眼“咝咝”地喘息。爸爸痴坐在一旁,木无表情。

菊花扑倒在床前:“小梅,姐来了。姐来了。”

“……姐……”小梅慢慢睁开眼睛;“我,我怕见不到、你了。”她喃喃道。

“不会的,小梅,不会的。姐有钱了,你看。”她从腰间拽出厚厚一沓钱:“姐有钱了,姐这就给你治病!”

“你哪来的钱?!”仿佛触痛了程敬的某根神经,干涸的躯体里立即澎湃着生命的浪涛。

“坚持住,小梅,坚持住!”菊花没有回答爸爸,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听见。

“……姐,你、哭了?……没事,我、没事……别哭。”小梅用全部的信念支撑着那双沉沉欲瞌得眼睑,凝视着姐姐,低低道:“再哭,就、不漂亮、了。”

“小梅……”

“……姐,我,我……”

“小梅,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苦……苦……我,想……我想喝,喝……”

“想喝水?”

小梅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糖、水……”

“糖水?”

由于过于贫寒,家里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红糖。但红糖不是买来喝的,也不是买的,而是亲戚送的。然后他们还得将它再转手送给别的亲戚。

妹妹小时候应该是喝过糖水的,那份醉人的甘甜深深根扎在妹妹幼小的记忆中。只记得有一次她问妹妹,等到有钱了她想买什么时,妹妹用舌头舔着双唇,天真地说要买一大包红糖,放到锅里熬一大锅甜甜的糖水,奶奶一碗,爸爸一碗,妈妈一碗,姐姐一碗,然后她一碗……

她当时还羞过妹妹,笑着骂她没出息就知道吃喝。但现在她感到地是揪心的痛楚。

“姐姐这就去给你买!”菊花片刻不敢怠慢,爬起来跑出卫生所,直奔旁边的小店。

“爸……我……我,难受……”小梅的双眼时睁时瞌。

“梅子,你怎么啦?”程敬将上身俯到小梅胸前。

“……爸,天,是不是、黑了,我……怕……”小梅的双手开始在床上摸索。

“梅子,你说什么?”程敬将耳朵贴近女儿的唇边。

“手,手……我,怕……怕……”程敬赶紧将手伸向小梅的右手。小梅骤然抓牢爸爸的手指。她的胳膊乃至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猛地瞪圆一双惊恐的眼睛。

“怎么啦,梅子……你怎么啦?”

“……爸……”小梅似乎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喉咙里轻响了一下,那手便慢慢松了。

“梅子,梅子!……”

“小梅,小梅!”菊花捧着红糖跌到妹妹的病床前,“小梅,姐给你买糖来了,给你买红糖来了。小梅!——”

按照乡下的习俗,像小梅这么大的孩子死了,是属于幼魂。幼魂是不需要棺木的,用一张大苇席一抄,随便在山上挖一个大坑埋上,然后在坟包上放上一只大碗——那是给幼魂要饭用的。

但菊花执意为妹妹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还请了十班和道士来给妹妹做了法事。封棺时,菊花在妹妹的身旁放了两斤红糖。

那台旧收录机就放在妹妹的耳边,棺木里回旋着藤格尔的《天堂》。那也是妹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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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周昌久没有料到这次调查组下来得如此神速。以往县里乡里也曾派过调查组下来,但都是在他不断地举报上访,最后由市到县,由县到乡一级级压下的。但这次红旗圩破圩,他才只反应到了县里,信发出不过才十来天,县里就由分管农业的汤副县长联合乡里下来了。和以前不同,这次调查组下来也没有刻意躲着他、避着他,却破天荒主动地和他联络——莫非这回终见天日遇上清官了?

电话并没有直接打到周昌久家。是老队长在吃完中午饭后接到村部的电话,让他通知周昌久:说调查组下来了,让他去回话。

村部在后街。后街其实就是程屋队,也只有罗家大屋的人叫它后街,其他队里的人都是叫它程家或者村部。

后街很是繁华。不但有卫生所,供销社还有两家饭店四五家小卖店,就连修自行车的、打铁的、修钟表的、做衣服的,卖肉的都各有一家。最主要的是后街有一条通向外界的土公路。每年正月里,本村的、外村的、捞钱的、闯世界的都会从这里去挤那辆残破的大客,去十六七里外的乡镇倒车。当然,挤不上也没太大关系,因为路上来来往往的三轮也不少。虽说比客车贵了点,但既然出门淘金,牺牲点出点血也是正常不过的无奈之事。

后街离罗家大屋有不到二里的路程。八十一岁的五保老人罗庆就在后街摆了一个小摊以给家用。

周昌久到达村部时,罗庆正守在村部门口,远远地见周昌久过来一把将他拉住。

“上面都来人了,不会将你怎么地吧?”他极力压低嗓音。

“没事的,老爹爹。”周昌久知道老人是为他的安全担心。

“待会儿进去时,精神着点,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往外跑,晓得(知道)不?”

“没事,放心吧。”周昌久宽慰着老人。

“要(如果)跑不了,你就喊。到时候我就领着人冲进去,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要把你救出来。”老人将自己的胸口拍得山响。

“真的没事。”周昌久拉了拉老人的手,笑笑。他知道没有人这么大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他,因为他自信行得端坐得正。“快去看看您的摊子,别又让谁家孩子给您偷了。”

“他敢!”但老人到底还是急急忙忙地抽转身照看他的地摊去了。

“你就是周昌久?好。好!”周昌久知道他们不能将自己怎么地,但也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礼遇。

汤副县长刚听完刘大福的介绍便起身离席,右手握着周昌久的左手,左手不断拍打着周昌久的肩膀,如同一对熟知的故友久别重逢,“快坐,快坐!”不容周昌久说话,汤副县长一把将他按在身旁的椅子上,“刘书记,”在坐回自己的座位时仍不忘向刘大福招呼,“快给老周沏茶。”

“是,汤县长。”刘大福应了一声,上一边沏茶去了。

周昌久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汤副县长。身材中等略高,也就一米六八那样;长得结实,不像那些发福的官员,个个挺着一个大肚子。这多少给了周昌久一点好感。但周昌久却不喜欢他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含着阴笑、时时希望能窥探到别人一切隐私的眼睛,那也是一双贪婪和狡黠的眼睛。

周昌久见过县里的老县长,听说这一位是刚调上来的;不管如何,今天这头似乎开得挺不错。周昌久的心情也平缓了不少,心中的那份奢望便也开始垒积。

除了汤副县长,办公室里还有朱乡长和刘秘书。朱乡长就隔着双层办公桌坐在汤副县长的对面,刘秘书则背对着门,在办公桌横头打了个坐——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

周昌久的对面坐着村长、文书、杨队长,靠上首还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周昌久知道那是刘大福的座位。周昌久突然省悟到自己这边似乎只有唯一的一张座椅——不知是他们的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与汤副县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帮人对他的到来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

“哈哈,老周呀。今天我们请你来,主要是代表组织代表政府部门和你谈谈心。”汤副县长在周昌久接过刘大福递来的茶水后,打着哈哈开了场,“首先,得感谢你对我们基层工作的监督。这一点相当值得我们学习和推广,”汤副县长在呷了一口绿茶后,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试想想,如果我们全县五十八万民众都象你这样,敢于监督勇于监督我们的工作,我们还有什么工作做不好?对不对?”他摊开双手瞭了瞭眼皮继续瞄着大家。

“那是,那是。”朱乡长他们立即附和。

“监督是好事嘛。它能让我们更好地改进工作,能随时发现工作中的纰漏嘛。对不对?我们的党是人民的党,我们是不怕人民监督的嘛!有错就改,有错必纠,这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对不对?”

周昌久默默呷着茶,他盘算着该从哪里开始向这位新来的县长反映这些年村里所存在的各种问题。

“群众能监督我们,那就证明群众对我们还是很有信心的嘛!对不对?象老周同志就是属于这类群众!说大点,他们是潮流的倡导者。是时代的弄潮儿!是党和政府的坚强后盾!”

“我……”周昌久受宠若惊。鼻根便酸酸的,显得有点激动,满腹的屈辱、艰辛、困惑在汤县长的赞许声中化作涓涓暖流,汇集到咽喉、延伸到眼眶。

“老周呀,我知道你有满肚子话要讲。”汤副县长用手势制止了周昌久的话语,“……当然,我们也有某些同志,不太喜欢听群众的反面意见。这一点是很不好的嘛!对不对?在这点上我们上级领导也是有责任的。群众哪怕说得再错再离谱,我们都要铭记在心上,引以为鉴。对不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这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胸襟!”为了加深自己说话的气势,汤县长不断地挥舞着手臂。

“是,是,县长说的是!”刘大福起身给县长乡长续上茶水递上烟。

“别插嘴!”汤副县长毫不客气地打断刘大福的话,茶杯盖落下时也就重了点。

“当然喏,我们欢迎监督是一回事,实事求是是另外一回事。原则上我们欢迎群众监督,希望群众擦亮双眼;但在处理问题上我们则要秉承实事求是认真负责的态度。否则,我们就会走入歧途,走向极端。对不对?

“老周呀,我们今天叫你来呢,一来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对你多年对政府对组织工作监督的肯定;二来,是针对这次你们红旗圩事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你通通气,交交流。”

“谢谢县长。”周昌久感激地欠了欠身。

“不用谢嘛。要谢也是我们谢你啰,对不对?”汤副县长歪着脖子对朱乡长他们笑笑,随着嘴角的牵动,那眼便布满阴晦。

“你所递的那些材料我们都看了。县委县政府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责成我立即调查这件事。县长和县委书记在我下来前都明确指示过: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任何人!

“你看看,县委县政府对你的这个材料是多么重视。”汤县长用食指弹了弹烟灰,“但老周呀,经过我的调查,情况似乎和你说的有着很大的出入呀。”

“这不可能!”周昌久站了起来,声调一下也高了。

“坐下,坐下。”汤副县长作了个让他坐下的手势,“你得先让我把话说完。对不对?

“嗯、吭……这个、你所反映的关于刘大福擅离职守,工作上没有做深做细的事,通过我们的深入调查仔细走访,我们找到了当晚的证人杨队长。当然,朱乡长也是亲眼目睹刘大福坚守岗位的目击证人。恰恰相反,呵呵,老周同志。刘大福同志在圩破时不仅没有擅离职守,而且圩破后还一直惦记着圩岸上的群众,如果不是他的及时营救,你们那个,那个什么……”

“是二愣子。”杨队长连忙补充。

“对,那个二愣子就会葬身在洪水之中!”

“汤县长……”周昌久再次站起。

“别急,别急嘛。对不对?你看看,这样的干部能象你说的是那种置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而不顾的人?老周呀,你使我们发现了我们基础干部身上那可贵而闪光的一面。对不对?从这点上说我们就得感谢你!至于那个小丫头,这怎么能记到刘大福同志的头上呢?老周呀,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感情上的因素,就不分事实冤枉一个好干部呦。对不对。我还听说破圩时你根本就不在家,对不对?做人要有原则更要脚踏实地,不能捕风捉影嘛。”

“这次嘛,除了你们乡的红旗圩外,还有其他几个乡的五六个圩堤也都破了。老周呀,不能说他们都是养蟹养的吧?当然不能!这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呀,谁又能顶得住!就你们村红旗圩能顶上十多天,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同志们!”汤县长挪了挪身躯,右手食指连连敲击着桌面。

“老周呀,有些时候希望是好的。”汤县长上身略微前倾,稍稍放慢了语调,“但我们也不能超出事件的本身嘛。既然是天灾,你再有能力也是无能为力无法抗拒的嘛。对不对?”他靠回座椅摊开双手。

“汤县长,我……”

“等等,等等……”汤县长又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再次打断周昌久的发言,“老周呀,任何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哦。否则的话,就难免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了。”汤县长颇为意味深长。

“至于嘛,说到作风一事。怎么说呢,”汤县长回头相相屋里的人,“我们通过调查,情况基本属实。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给予刘大福同志严厉地批评和教育,决不姑息!成绩需要表扬和肯定,错误也需要批评和纠正嘛。对不对?”

“通过我们的大量调查取证,调查组在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一致认为:一,鉴于刘大福同志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建议组织给予党内警告处分;二,鉴于刘大福同志在破圩时的积极表现,特别是舍已救人的英雄壮举,提议组织和政府给予适当的表彰和奖励;这第三嘛,就是红旗圩的后期恢复工程,仍然本着谁受益谁负担的原则,由下一承包经营者自行解决,政府在适当的情况下给予支持。”

“情况嘛,基本就是这样。朱乡长,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汤县长向朱乡长颔了一下颌。

汤副县长的话音刚落,屋里便响起一片掌声。当然,周昌久没有鼓掌。那份尚未燃起的感激早在不知不觉中冷却,代之而来的是盈腔怒涛。

“汤县长,没有了,没有了。”

“那就散了吧。”汤副县长大手一扫,做了最后的决定。

“汤县长,我还没有说话!”周昌久“噌“地立起,上前一步,放下茶杯。

“老周呀,”汤副县长站起隔着桌子轻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的要说,但你首先得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老周呀,有时候我们眼见都未必为实,那耳听岂能为凭嘛。好好想一想,你会发现你在哪个地方错了,错到什么程度。对不对?当然,你要有什么新的发现,欢迎随时告诉我们。不过,可千万别一再犯傻喽。你说对不对?”

汤副县长抓住周昌久的手,准备再用力握一握。周昌久却愤愤地将那只手甩了出去。

“我会想的!”

“看看,看看。老周呀,你要知道,你这身脾气早晚会害了你的。对不对?”汤副县长并不气恼,仍然带着一脸醉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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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菊花到底嫁了过去。

那一天,罗贻强家张灯结彩,楼前屋后披红挂绿。从乡里领导到村里干部,再到四乡八里的所谓名流望族,无一例外地都被罗贻强筵为上宾。

罗贻强这次出奇的大方,将罗家大屋所有的老老少少都请了个遍。去吃饭的不仅不用送礼,而且还可以得到罗家一个二十元的红包。但却有点怪,越穷的人越不肯去赏脸,罗庆老人就是一例。老人不但没去,连罗贻强叫人送来的几样荤菜都被他泼到门外。

但这些并不影响罗贻强的兴致。他对这些穷鬼的来去并不十分在心。婚期的前三天,他就命人在自家的庭院里搭了一个大戏台,请了当地一个有名的戏班子足足唱了三天大戏。他罗贻强不大讨人喜欢,但热热闹闹缠绵悱恻的戏台是对罗家大屋老老少少的绝对诱惑!

他不要别的,他要的就是那个热闹劲,那个壮观的场面;要的仅仅是一份炫耀。

在这份喧闹的背后,只有菊花独自舔拭着自己心中的伤痕。她更清楚自己的奶奶和爸爸此时也正相对而泣,羞于见人。

和所有少女一样,菊花也曾对自己的未来有着许许多多甜蜜的梦想。坐在绿草地,倚在恋人怀中,闻着花香数着星星的浪漫,是她梦寐以求的向往。她无数次在心中描绘着自己另一半的模样——高大魁梧,诚实可靠,体贴入微。当她将这几条试着去套周围的异性时,她惊奇地发现二楞子竟是她苦苦追寻的白马王子;更何况她坚信二楞子不会嫌弃她赤贫的家庭――这就叫门当户对吧。

但二楞子给了她致命一击:这一击差点使她认为二楞子就是她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恶魔。好在二楞子随后又用实际行动端正了菊花的看法,让菊花看到了爱情的曙光感受到身后那坚实的支柱。

然而,恶魔真的出现了。并且使她猝不防及。在恶魔的诱逼下,她只能一步步踏向那个早已为她掘好的陷阱。

她没有退路,甚至连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她想到过死!

死也许是对苦难和破碎心灵的最后修复!但她立刻又想到了奶奶和爸爸,想到了那张印着鲜红手箩的字据。

她颤惧了!

奶奶和爸爸所遭受的打击已经够多的了。倘尔自己再出变故……她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况且还有那张施了魔咒形同毒蛇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字据!菊花终于明白了,那其实就是一把索命的利剑!

已经没有泪了。

从妈妈的自缢,自己被玷污,到可怜妹妹的不治而亡,所有的泪早已被哀伤榨干了。菊花的心中除了苦痛和仇恨外,就只剩下空空的心瓣。

不能再让可怜的奶奶和爸爸再继续在生活中挣扎煎熬、心灵蹂躏了。

自己已然不洁了,就必须得拿回那份代价。她绝不能便宜了那个畜牲,她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宾客既散。罗贻强便拥着老婆程爱珍进了三楼自己的卧室。

“累坏了吧。”他心痛地将老婆扶到席梦思床沿坐下,顺手在老婆肥胖的肩膀上揉捏了几下,又给老婆轻轻敲了敲肩背,“渴了吧,我给你倒点喝的去。”

“不用了,老公,我们睡吧。”有了喧闹和喜庆的烘托,有了老公的温柔体贴,程爱珍兴奋得象个娇羞的少女。

“听话,喝点饮料解解乏。”罗贻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听饮料递给了程爱珍,“喝吧。咹。”

“好,我喝。”她象一只温顺的猫咪,接过饮料,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灌进了肚里。

“怎样,好点吗?舒服些了?”罗贻强弓着身子轻轻问。

“不,不好喝。老公,我,我累。”

“那就睡吧。咹,睡吧。”罗贻强将老婆放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给她盖上,拉灭了电灯。罗贻强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直奔二楼儿子的新房而去。

傻儿子正围着端坐在床沿上的菊花,流着唾液歪着脖子左瞧瞧、右相相,呵呵傻笑,“奶,奶,奶。”

罗贻强进来,一把拉过儿子,“喜不喜欢奶?”

“喜欢,奶……喜欢。”傻儿子手舞足蹈,嘴角上的唾液成陀挂落。

“喜欢就把这喝了!”他将手中的一罐饮料递给儿子,“喝了这就有奶了。”

“喝,喝……我要喝。”儿子张开手,双眼放光盯着那罐饮料。

“张嘴!”罗贻强二话没说,扳起儿子的下巴,将一罐饮料一口气全给傻儿子灌了下去。

菊花默默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好喝不?”

“好……奶……奶……”不到一分钟,傻儿子便瘫在地上扯起了呼噜。

“你怎么能这样?”菊花忍不住大声斥责。

“你他妈的哪有这么多废话!”

“你就不怕你老婆知道?”

“我有办法对付他就有办法去对付那臭婆娘!”

“你就不怕报应?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少他妈的和我谈报应。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他妈的不也一样吗?要没那十万,你能跟老子上床?”

“那好,钱呢?”菊花冷眉双挑,向罗贻强伸出了右手。

“老子不赖账!”罗贻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血般的存折扔过去,“瞧好了,九万!”

菊花忽然想起秋天后山上的红叶,也是这般无根无萍地坠落。她只感到自己就是那片红叶,正被恶魔肆意摧残蹂躏,跌入罪恶的深渊。深渊莫测,四周则是无边的黑暗!有无数的厉鬼正瞪圆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发出阴森森的黠笑。

“不!”

尖厉地叫声刺破夜的静谧,渗透着凄厉和愤怒。

空旷的星空下,微风轻拂,没有月光。朦胧的景致下,庞大的罗家大屋显得分外阴森恐怖。

三更将近,一行六七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罗家大屋的下屋。

眼下正是单季插秧季节,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早早进入了梦乡。

早先的罗家大屋是个有名的狗窝。每家每户少说也养有一两条狗。那时的罗家大屋,别说小偷,就是有只老鼠打地面溜过,都会引起一阵狂吠。在那样的阵式中,你自可放心去睡你的大头觉,而不用担心会有任何闪失。

但再大的阵式也架不住乡里打狗队永无竭止地搜捕和猎杀。偶有遗漏,却到底躲不过偷捕者设下的诱惑,最后是不得不入了人们的口腹。到如今,罗家大屋别说狗,连猫似乎都少有踪迹。

尽管如此,这班人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一个个全都屏气敛息,蹑手蹑脚,生怕惊飞了路边的蚱蜢,踏上了觅食的青蛙。

不知是迷信心理的作祟,还是出于对神灵的畏惧,这群人没有直接从大道进屋,而是远远绕过大枫树;也没有走后山上屋的小山道,而是贴着湖沿直插罗家大屋的中心腹地,在一幢摇摇欲坠的三间土基旧瓦房前站住。

瓦房很残破,前面的双扇桐木门已经挣脱了壁体,只是依附在墙上。如果伸手的话,应该费不了太大的气力就能摘下来。靠门的两边是两扇矮小的窗户,说是窗户,其实靠右边的一扇只是个小小的方洞。方洞上蒙着一块发黄的塑料皮。但在夜光里,在黑黝黝的墙体映衬下,它却泛出苍洁的光。

左边的墙壁已然严重变形,膨胀着身躯。倘若不是几块木板和几根树棍的支撑。三间土瓦房或许也就早成一堆瓦砾了。当然,也并非仅仅只是前排几根树棍木板的功劳。屋后房前象这样支撑着这间破瓦房的棍棍棒棒还有很多。稍微仔细一点的话,你还会发现每一条龟裂的墙缝里都塞有一些破絮和废纸之类的物品。想来那是主人用来抵御寒冷的。

房顶的瓦片相当单薄,屋檐也参差不齐。靠东北角的屋角还被开了一个天窗——那是计划生育留给他们的深刻教训。

“天窗”肃立,默默审视着苍穹,似诉说,似不屈,似抗争!

这是罗谋勤的家。罗谋勤长年在外跟人从事瓦工装修。但据说他的手艺不怎么样,又好嘬两口。三两上头,那嘴也便没了遮拦,所以在老乡中人缘平平,活儿方面能照应他的也就不多。

但罗谋勤在这一带却很有名,不是因为他穷,而是因为老婆张玉兰。罗谋勤为了祖上不至于在他身上断了香火,连做梦都梦见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但张玉兰却一气为他养了四个丫头!不过这一点还不足以使张玉兰扬名立腕,真正使她声名远播的是她对付计生队的毒辣一招。

张玉兰的那一招说穿了,其实并不稀奇。她深知计生队下来时外围战场她是无法力保的。该捅窗户你去捅窗户,该扒墙角的让你去扒墙角;但你要是扩大战场进门搬粮食抬桌子,拖猪抓鸡捉鸭的可不行。

每每这时,张玉兰的狠命一招便会屡试不爽,屡建奇功。

只要你敢踏进门槛半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扯过一个丫头,将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往孩子脖子上一架,战斗随之打响。

“不是说小孩多了吗?你们说,多了谁?多了谁我这就杀了谁!说!她吗!?”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咬牙切齿,唾沫飞溅,全然不管刀下的孩子已然面如土色,两腿如筛,屎尿俱下。

这样的场景,任谁也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的。

张玉兰便由此成了乡乃至县计生委心中的一根大刺,一块心病。

糟糕的是张玉兰又怀孕了,而且已是五六个月的身孕!这样的情况确实使县乡两级计生委坐不住了。为了及早的铲除这根大刺,扫清计划道路上的障碍,一份周密的计划在县乡村三级的谋划下迅速实施——由刘大福带领计生委的五六个小伙组成小分队,于夜深人静时进行偷袭。朱乡长和县计生委的同志则镇守在卫生所,一旦张玉兰顺利抓到,立刻进行流产和结扎手术。

按照计划,刘大福的小分队一到,立马破门而入,从床上架起张玉兰走人!但一行人到了屋前却傻眼了——他们谁都没有把握:一脚下去,那房屋不会坍塌!

他们也不是担心这几间破房屋,而是无法担当破屋底下的五条生命!

他们互相推搡了一阵,但最终谁都没有上前。

刘大福德脑袋里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他拽过一个队员,在他耳边一阵耳语。那队员点了点头,随及走到那蒙着塑料皮的窗户前。

“大嫂,罗大嫂!”他用手轻拍着塑料皮,低声喊。

刘大福又向其他人打着手势,意思让他们把守在门的两边。

“谁呀?”屋里终于有人应声,“么事?”

“是我,我是罗大哥的同事。罗大哥托我给你们捎回几百块钱。”

“捎钱?”张玉兰疑惑,但到底还是爬起床,摸索着点上煤油灯。于是,小黑屋里便有了豆瓣般的灯光。

张玉兰家原本也是电灯,但去年计生委给掐了。张玉兰对这件事并不上心。家里连手电筒都没有,别说电器了。点电灯又太贵,那电价蹭蹭往上涨。一个月光电费就得花她好几块,乖乖。她早就不想点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停掉。结果是计生委给她帮了个大忙。“这帮王八羔子,还以为是断了我的活路呢。”她常常在心里窃笑。

“怎么这半夜里送来?”她到底没有放松警惕。

“我是湖那边梁庄的。刚下车,顺道就给你送来了,省得明天再跑一趟。大嫂,吵你睡觉了?”

刘大福暗暗为他竖起了大拇指:妈的,这小子真是个天才,撒谎不打草稿都能滴水不漏。

“不呢,不呢。这大黑天的,让你受累了。”

尔后,便听见一阵拖鞋声由里而外。

未等那门完全打开,守护在门外的几条大汉便来了个饿虎扑食,抓住张玉兰的胳膊拽出来反剪到身后。

张玉兰还没有来得及呼叫,一块毛巾便塞到她的口中。

这一切在瞬刻之间一气呵成。那份干净利落连刘大福看了都暗暗心惊。妈的,感情这帮人是常做的,那动作熟练的程度都能赶上电视里的公安了。

更让刘大福夷非所思的是在他尚未回过神来。那帮人已抬起张玉兰奔出了老远。

刘大福不止一次跟着计生队员去砸墙拆瓦,抓人牵猪。但那都是在大白天,也没有如此在别人毫不知情,毫无反抗的情况下行动,此时,他甚至品出一种打家劫舍得味儿。

但他不能多想,他得赶紧追上他们。

小跑了几步后,他终于忍不住站住,返回来,他轻轻进了里屋。

一张凌乱的大床上并排躺着四颗圆乎乎的小脑袋。

他吹灭了那盏煤油灯,悄悄退出来。顺手将两扇门轻轻掩上。他甚至在心中祈祷孩子千万别在夜中醒来喊妈妈。他还希望孩子们晚上作个好梦,直到明天早上。那样,她们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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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张玉兰被抬到手术台的那一刻,还没等她从惊怵中醒过神来,她就被乡里下来做手术的李医生强行注射了一针安定。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或许是过于惊恐,张玉兰竟然大小便失禁了。

李医生掏出听筒,在张玉兰胸前一阵乱按。

卫生所张医生也从房间出来,见张玉兰瞪着惶恐的双眼,嘴里还塞着一条旧毛巾,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拽下来撇在了一边。

“这样做手术会很危险!”看着张玉兰那隆起的腹部,在急促的呼吸下起伏不停,张医生忍不住提醒李医生。

李医生白了一眼张医生,那意思是说:我比你清楚。

张医生无话可说。此时刘大福小跑进来,张医生忙将他拉到一边,将玉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担心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他的目的很明显,是要刘大福来阻止这场手术。

五六个月身孕的引产手术对于孕妇来说是极具危险性的,何况此时孕妇的情绪极不稳定,更不应该的是李医生竟然在这当中违反职业操守,违背医疗常识,给孕妇打了一针大剂量安定。

张医生的观点非常明确,我们可以不要孩子,但绝对不能大人孩子都不要!生命值得敬重,要确保它的万无一失,而不是一场存在生死悬念的豪赌!

但张医生知道李医生是听不进他的话,他清楚李医生这人的秉性:高傲自大,尤其看不起他们这些下边的医生。他希望刘大福能通过行政手段去阻止这个手术。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个万一发生,特别是四个幼小生命母亲的万一发生。

此时,张玉兰已静静瞌上她的眼皮,呼吸也逐渐匀称。

“有关系吗?”刘大福没有立即去向朱乡长请示汇报。虽说朱乡长和县里计生委的来人就睡在不远的村部里。他既不想自己挨骂,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李医生同样没有回答刘大福的话。他向所有人做了个请出的手势,然后吩咐助手将张玉兰的衣裤脱掉,给她的下身做清洁。

“没有太大关系吧?”刘大福心里到底没谱,又去向张医生求证。张医生医术精湛,十里八乡谁有个小病小灾的,没有不找他的。

“不好说。”张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最好预备一辆车。万一真的有情况,好马上往上送。”

“不会吧,不就一个流产吗?”刘大福有点不以为然,这事也不是第一次。

“但愿不会。”张医生给刘大福递过一支烟,“现在计生做手术都是机器吸胎。这种手术,如果不出现血崩,应该不会有事。”

“什么血崩?”

“就是大出血。”

“那……还是预备一辆?”

“最好那样。”

“我这就去打电话。”刘大福摁灭手中的烟蒂,“先不告诉他们。要是没事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犯不上得罪人。”

“快去吧。”

卫生所不大,除了手术室是给乡计生办预留的,还有一间门诊,一间药房兼处置室,厨房和张医生的卧室则是由一间大屋隔开的。

计生队的队员拥挤在门诊室里,五六个大小伙子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晚的行动。在他们看来,今晚的行动无疑是历次行动中最完美的一次。他们各自吹嘘着自己的身手,说到精彩处禁不住眉飞色舞,连比带划;一扯到张玉兰的大小便失禁,情绪刹间便又高涨了几分。

“看把她吓的,连尿带屎全都出来了。”

“乖乖,就这孬样,我们原先还怕她怕得不行。”

“哈哈,你看她那双眼瞪得……阿乌,担心她吃了你。”有人扮了一个怪相。

他们没有理由不高兴,不自豪——只要过了今晚,这根长期盘踞在他们心中的刺、眼中的钉,便会彻底消失。以后的工作都会迎刃而解,一如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只有一个人默默端坐房内,心急如焚。

那就是卫生所张医生。

都快两小时了,怎么手术还没做完?

“张医生,张医生。不好了,快来呀!”突然有人尖叫。

张医生蹭地一下弹了起来,抢到手术室门口。

李医生的助手正在手术室门口大呼小叫,血液正沿着手套和衣服滴落在黑黝黝的地面上。

张医生一掌推开她,闯进了手术室。

手术台上已然血流成河。李医生正手忙脚乱地用卫生棉去堵张玉兰的下身。但那血水一如决堤的山洪,汹涌而出绵绵不绝。

“打了止血针了吗?”

“打了两针。”李医生脸色铁青,已然失却了早先的傲慢,“张医生,快帮我一把吧。”

“再打两针!”张医生对着李医生的助手吼道,转身奔出手术室,“刘书记,刘书记!”

“我在这,我在这。”刘大福早已进了门。他也是听到那声尖叫后从刚到门口的货车上下来的。

“车呢?快,快点火!”张医生一边向刘大福挥手一边对着围在身旁的计生队员喊。

“都过来!”他迅速打开处置室的门,“(两个人)去将那张床抬到车上,其余的人去抬病人(妊妇),都给我快点!”

小伙子们已然回过神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医生又闯进自己的卧室,抱出一床被子扔到已被抬上车的病床上。

“刘书记,你跟车去吧。”

“我知道,我知道。”刘大福已经顾不上当面向朱乡长汇报,慌忙钻进了驾驶室。

李医生和他的助手带着一些急救药品也匆忙爬上了车。

“师傅,快开呀!”李医生的嗓音略显沙哑。

问题的严重性也不言而喻。

“叮铃铃——”

老队长躺下不到半小时,电话铃响了。

年龄一大,觉也就自然少了,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

老队长和他的老伴都不怎么看电视,这并不是他们家的电视不好,他们家可是响当当的创维25寸纯平。只是电视里的生活好得一蹋糊涂。电视里的人不是第三者插足就是大奶二奶一大班,真要一路看下去,你不止是羞愧难当还堵得慌。

而且电视里的广告也特多。多了就多了,放点有意思的也行,偏偏除了补肾就是丰乳;弄得老伴每次见了都要“哎唷”一声,“教坏了人。教坏了人。”那脸也就背了过去,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老队长知道那广告不是放给乡下人看的,乡下也没人跟他搭那茬。但老队长就弄不明白,城里人现在都怎么啦?是不是都没事闲着发慌,钱也没处花了?怎么净往这上面琢磨,别的事都不用干了?别不是都让我们这乡下进城的人干了吧?

但要撑着不看还真不行。现时的罗家大屋自然比不得从前,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拉拉家常的光景已是鲜见。除了谁家有事招呼一声,能发出一丝动静,平日里便都像那刨食的鸡,天稍一黑,便各自龟缩到自己的窝里。

所以更多的时候,老俩口只是开着电视,让空寂的屋里好有一点响声,高兴了也就看一眼,觉得没意思便在下面张家山前李家山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

好不容易老俩口有了倦意,打着哈欠;可刚躺下,电话响了。

电话是刘大福打来的。

刘大福原来并没有准备给他打电话,但他没有料到张玉兰需要连夜转往县医院。

不知是张医生还是李医生给乡卫生院挂的电话,反正,货车到达乡卫生院就有两名医生候在门前,车刚停稳便上车替下李医生和他的助手,在车上就着手电灯光给张玉兰作了简单的急救处理,然后又扎了一个吊瓶。

“怎么不抬进去?”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在车上就扎起了吊瓶?

“你上来!”其中一个医生用生硬的口气命令道。

刘大福只好上车。

“拿着这,注意她的手。”医生目无表情,将吊瓶塞到他的手中,“举高点!”

“这……”刘大福接过吊瓶如云里雾里。

“这里没有血浆,你们得立即赶到县医院 。晚了怕就不行了。”

两个医生并不理会刘大福的惊诧,下了车,径直走到驾驶室。

“赶紧送县医院!”

“怎么回事?”司机迟疑了,“刘书记,刘书记!”

“喊个屁!还不快开!”刘大福没好气地骂。

小货车低吼一声,“嗖”地窜了出去。

这是条宽阔的柏油大马路。虽是国道线,好在夜深车稀,小货车便在夜色中如脱缰野马,可着性儿驰骋。

灯光划破夜幕,两旁的树木在刘大福眼前呼啸而过,他的思绪随着视角的模糊在夜风中 渐渐沉淀。

张医生真的有先见之明。妈的,这件事不能再延误了,必须立即向朱乡长汇报。

“什么?!”电话那头的朱乡长大感意外,“怎么会这样?通知他家人了吗?”

“还没有。”刘大福有点心虚。

“怎么搞得。你刘大福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明白?你还想不想混?!你赶紧通知她的家人连夜上县医院!”

“啪!”朱乡长在那头把电话撂了。

刘大福这个气呀。

五月的深夜,车疾风劲。由于走得匆忙,刘大福没有穿太多的衣服,倚在车上,手持吊瓶,他真切地体会到那份侵腑的阴寒。此情此景催发了他政治人生中历经风雨苦寒的感慨,就像眼前墨样的夜空,看不见一点光明和生机。

他禁不住蜷缩身形,收拢两臂。先是两腿颤抖,继而双齿磕击。

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出事了,都让我一个人扛着。你们还是人吗?

他又瞅了一眼病床上的张玉兰,“妈的,你这都是自找的。自己受苦不算,倒连累了老子。”他忽尔想起了什么,微矮下身形,用左手背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坚持住。”——真要死了,这顶破乌纱丢也便丢了。但乌纱帽一丢,清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一点却是他不愿看到。

骂归骂,恨归恨。张玉兰死了可不行。到头来责任都会一点不落地落到他的身上。

刘大福冰凉的手背上拂过微微暖流。

他长长舒了口气,心里甚至有股热息在徜徉。

电话打给谁呢?张玉兰家里没有电话,即使有四个孩子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老队长通知她的娘家人。

“谁呀?”老队长摸起电话贴到耳边,“……什么?!”他一个激凌坐起,“要紧不?”

“么事?”电话也吵醒了老伴,见他那份紧张的神情,也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哦。那就好……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就去。让他们连夜上县医院……好。”老队长搁下电话拉亮了电灯。 

“谁上医院呀?”老伴稀里糊涂。

“你也穿衣。”老队长边穿衣边说,“刘大福说玉兰被计划生育(的人)抓去了。大出血,好像很危险。我得上她娘家一趟,让他们连夜派人上医院。”

“这个狗东西!”老伴嘟噜着,“……让我陪你去?”她利落地扣着钮扣,试探地问。

张玉兰的娘家住在小刚庄,离这里五六里地,他们要上乡政府就经过张玉兰娘家门前。

“陪个屁!”老队长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四个孩子搁家,去看着点,别嚇着孩子。”拔上鞋,“记着给她们烧吃的。”

“真是的。有话不好好说,我怎么知道。”老伴感到万分委屈。

老队长没再言语,抄起充电灯,临出门前回过头。

“天黑,路上别摔着。”兀自出了门。

老队长和张玉兰的父亲雇车赶到县医院时,张玉兰正在抢救室进行抢救。

走廊里,刘大福焦急地踱来踱去。见到老队长他们就像见到了救星。

“玉兰怎么样?”未等刘大福开口,玉兰父亲便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急切地问。

“没关系吧?”老队长也很担心。

“没事,没事。在治呢。”刘大福轻描淡写,左手拉着玉兰父亲的手,右手轻拍着老人的手背,“不过,有点小事我得同你商量。”

“什么事?”

“刚才呀,我们将玉兰送来,走得急,身上没带钱。”

“我有。我有——”玉兰父亲忙松开手在口袋里去掏,“我就知道要钱。我带了一百多块呢。”

“不急不急。”刘大福笑笑,右手压住玉兰父亲那只掏钱的手,“大伯呀,你那点钱连打一瓶吊水都不够呀。”

“那……”玉兰父亲傻眼了,“那么贵?那得多少钱?”

“你老人家没上过医院当然不知道。你不听电视上讲吗,这医药费是贵得吓人的!”

“那,那得多少钱?”玉兰父亲心里发慌。女婿不在家,家中只有这一百块钱还是留着买化肥农药的。好在车是本屋的,听说有急事上医院,二话没说,连油钱都没收。

“反正很多了。也许几千、上万。当然,我也说不准。”

“这……”玉兰父亲张大着嘴,望望刘大福,望望老队长。

“别急,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老队长宽慰他。但他自己却在心里焦虑。怎么会要这些钱?这哪叫治病,简直是逼命!

“你老人家不要急,会有办法的。”刘大福暧昧地笑笑,继续抓着玉兰父亲的手。

“有什么办法?”

“我们刚把玉兰送来时,人家医院是要押金的。”刘大福一字一顿地说。

“哪来押金?”老实憨厚的玉兰父亲一听更加慌神。

“不管我们好说歹说都不行。”刘大福慢条斯理,一步步掘着他的陷阱。

“那怎么办?他们不能见死不救丢下病人不管呀。”

“计生办不管了?”老队长不解,心中多少有点愤慨。

“这又不是生孩子、结扎,人家凭什么管你。”刘大福不以为然。

这话老队长听着就觉得别扭,寻思了半天,虽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到底没有想出不对在哪里。

“当然了,政府也不能见死不救。作为一村书记,我更不能看着她不管,对吧。”

“谢谢书记,谢谢书记。”玉兰父亲一连声地道谢,恨不得鞠躬作揖。

“我已通过电话请示了朱乡长,朱乡长又请示了县计生委的领导。考虑到玉兰家的实际情况,大伯你也知道,她们家穷得叮铛响……”

“那是,那是。”

“所以,本着救人的原则,由县计生委出面给医院打了电话,先将人抢救过来再说。”

“县里给出钱了?”玉兰父亲实在担心那成千上万的医药费得上哪儿去弄。

“大伯呀,这钱嘛,县领导也说了,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但人家给你报也得有个理由呀。县计生委领导说了,只要张玉兰同意在身体恢复后立即结扎,县里就完全可以把这笔医疗费给她按计划生育的费用报了嘛。”

“不结扎就报不了?”玉兰父亲知道女儿要是结了扎,也就等于要了女婿的命。

“不是报不报的问题。大伯,我这样跟你讲,你们要同意结扎,只用签一个字,玉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看看,这多好。如果不同意,不止是县里乡里,就是我也帮不了你!所有医药费你们都得自己承担。而且,县里也不再给你担保,到时候,只怕你们就只能有钱就治,没钱就等死。”

王八蛋,杂种!绕了半天,你不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何不趁早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老队长在心里骂。

“这……”玉兰父亲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他只好求救般地望着老队长。

“你哪有那么多钱?!就答应了吧,先救人要紧。”老队长深叹一口气,黯然神伤,“孩子太多也遭罪,不让生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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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程爱珍终于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菊花过门的十多天里,程爱珍感觉丈夫对自己竟然体贴多了,少有了以前动不动对自己呼三喝四的霸道,隔三岔五地还对自己献点殷勤。几次之后程爱珍终于发觉有点不对,只要是喝了丈夫倒的茶水饮料,自己便总是特别迷糊、犯困。

她也隐约地听到些丈夫拈花惹草的事,但她认为那是人家嫉妒自己的丈夫,眼馋他们家这偌大的家产。或许丈夫会为了生意上的事,有时不得不应应景。但这些丈夫回来都跟她提起过,似乎也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出格对不起她的事。即使丈夫再有贼心,也不至于打儿媳妇的主意吧。况且菊花的性格她程爱珍是知道的,她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大,性格刚强,有理有节,断不会做出什么不知廉耻有违伦理之事。

丈夫一定是被隔壁的那个小骚货勾去了。

程爱珍所说的隔壁是指和她家并排,离她家有十来米远的罗贻弘家。

罗贻弘家是个二层小楼,虽说比不上罗贻强家的楼房气宇轩然,但罗贻弘的小二楼也如小家碧玉般透着精致。罗贻弘家的楼房在罗家大屋也是属于盖得比较早的。

罗贻弘六十边近,和老队长相仿。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除了种田种地,便也没有了其它什么特长。二十来岁时的罗贻弘曾伙同别人在江南一带贩过剪刀。但那只是小本买卖,一把剪刀也就一二毛的利润;而且一般都是不收现钱的。那时候的人似乎都挺实在,根本不用担心到了年底有谁会赖账。只是由放货(贩卖)的人划上账,也不用你签字画押,到了年底一家一户的按账索币,遇到拿不出的也便由他推到来年。但每每也能挣一点年货钱。

罗贻弘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二十七,小女儿二十五。

没做楼房前的罗贻弘一家四口窝在三间土基草屋里。晴天尚可凑合,若是阴天,屋里便显昏昏暗暗,倘若撞上雨水,或连日霏霏阴雨,地上床上甚至锅台上便都摆满了盆盆罐罐,一时间满屋充盈了噪杂的音符。外面雨住了好久,屋里却依然是小弦杂杂。

按道理无论如何罗贻弘是不会咸鱼翻身摆脱掉那份穷苦的宿命的,但罗家大屋的人都说罗贻弘养了俩个“好女儿”。

罗贻弘的俩女儿,大的淑英小的惠英,都没有读过什么书。这倒不是她们不喜欢读书,或者说罗贻弘不给她们读书,只是因为没钱。罗贻弘原本只想将女儿供到小学毕业,但大女儿淑英哭着喊着要念初中,无奈何,罗贻弘只好狠狠心将家中唯一可以换钱的七八十斤的猪牵到了集市上卖了。但罗淑英也只读了一个学期——家中实在是供不下去了。

用天生丽质,如花似玉来形容罗贻弘的俩女儿,一点都不过分。无论是淑英和惠英,俩人都是高挑身材,一头黑黑的浓密长发,白嫩的鸭蛋脸上都有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双眼上柳眉如黛,挺刮的鼻梁下是一张元宝般的小嘴,小嘴里洁齿如玉。一双手指很长很细,手指尖尖,就像城里的姑娘。最有意思的是姊妹俩人的脸上一边生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姐姐生在左边,妹妹生在右边。小时候,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喜欢逗她们玩,还给她俩都取了一个绰号,姐姐叫左妮子,妹妹叫右妮子。

人们都说她们和她们的妈妈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殊不知罗贻弘的这份艳福却是白捡的。

罗贻弘的老婆原先是被江南一大户人家买去给久病的儿子冲喜的,没成想刚过门,儿子便没了。大户人家因此认定这个女人是个扫帚星,急着要将她送出去,附近没有老婆的人很多,但却没有谁敢迎她进门。

也是该着罗贻弘走桃花运,那年年关他收剪刀钱到了那个大户人家,人家说“小伙子,两把剪刀钱我就不用给你了,我给你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吧。”

罗贻弘开始只当玩笑,直至见到了人,把个罗贻弘喜得口水都下来了,哪里还想去探个究竟,也不去收那剪刀钱,带着淑英娘连夜转回到罗家大屋。

不止是罗家大屋,任谁见了都羡慕得不行——怎就落到他罗贻弘头上?每想到此事,罗贻弘便会得意地来上一句:“你好似那九天仙女下凡尘……”

淑英辍学后,也和现在的菊花一样去了私人办的小厂上班。

也许是在自己皎洁容貌的勾引下,也许厌倦了那种成天累死累活只挣几块钱的生活;于是,在有了足够的路费后,十六岁的淑英便打起行囊,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此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淑英音信杳无。

就在罗贻弘俩口子认为再也见不到大女儿时,他们却意外地收到了淑英从深圳汇来的第一笔款。

汇款单的金额大得惊人,不是几百,几千,而是一万!

俩口子喜极而泣,连忙让读五年级的惠英按照汇款单上的地址给姐姐回信。

两个月后,他们没有盼到大女儿的回信,却意外地收到了他们寄出的那份信。信封上多了个“查无此人”的标签。

又两个月后,就在他们重新焦虑不安之际,他们接到了大女儿的第二笔汇款。这一次的汇款比上一次的更多更让人心动——一万五千元!

也就是这第二笔汇款,使得罗家大屋的人们包括淑英的父母都对她的工作性质产生了怀疑。

各种各样的猜测版本纷沓而至。在经过相互搏弈后,只留下了一种版本在流传。

淑英一定是在深圳某某地方干那事,甚至有人说在深圳街头看到过淑英。但究竟是真看见假看见,还是根本没看见也就不得而知了。

猜测归猜测,在没有得到确凿的事实证据的情况下,任谁也只能在背后嘀咕。罗贻弘俩口子也知道人们在背后嘀咕,其实他们的心里也认定女儿真的在干那事。要不,以淑英的文化水平是不可能找到那么高工资的工作的。但那层窗户纸既然没有捅破,他们自可不必首先就在人前自矮一截,而表现出羞赧。倒是强打起那份精神,在人前人后强作欢颜。希望能以此来打消人们的猜测。不论谜底如何,他们都希望这谜底永远不要被揭开。

但惠英的一次与人争吵,他们俩口子终于被人推到了尴尬的前沿。双方争吵,揭短便是唯一的亮点。于是对淑英的猜测就被人明确无误地提了出来。

但那次争吵惠英并没有因此而落败。看似柔美纤弱的惠英却有着无比泼辣的刚性,一句“有能耐你也卖去。只怕你就是倒贴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卖不掉的丑东西!”

这句话是够尖酸刻薄的了,但它同时也道出了关键所在:在这十里八乡,就容貌而言,真的无人能出她们俩姐妹左右!

起初,罗贻弘也想效尤仲尼不饮盗泉之水,以期有一天淑英能给他们一个清楚明白;但他们始终没有见到女儿的只字片语。而淑英的汇款却在迅速剧增,很快便累积到了六位数。

守着长长的一串数字,看着有人盖起了洋楼,再看看自家三间茅草屋在大风细雨中煎熬,在小女儿惠英反复的怂恿下,罗贻弘终于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用淑英这笔现在还说不清道不明的钱盖房子!

花花绿绿钞票的诱惑,高楼大厦的刺激。

也许他们能抵挡住花花绿绿钞票的诱惑,也许他们能抵挡住视觉和心灵的刺激,但诱惑和刺激结伴而行,扑面而至时,他们只能缴械投降。

在这以前,在这以前的以前,存折上那串长长的数字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而现在他们的女儿帮他们做到了。

举家搬迁的那一刻,他们有着一种期待,一种喜悦,他们没有品味出半点的龌龊和耻辱。

坐在宽阔洁白的堂厅里,罗贻弘平生第一次有了做人的感觉。他甚至暗暗庆幸生了一个好女儿——虽然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然而,妻子和女儿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却毫不掩饰地表现在两张花般的脸庞上——那是一种他平生从未欣赏过的瑰丽,一种足以让他出生入死,舍道忘义的绝艳!

母女的兴奋无疑是对罗贻弘行动的极大支持。再次花起那笔钱时,罗贻弘便有了超乎寻常的平静。他甚至希望能将家里装扮得更加精致、更好一些;好有朝一日,在淑英回归时能有份意外的惊喜。

直到有一年年关,一位披肩长发,戴着墨镜,抹着口红,上身一件洁白的精致皮草,下穿一条紧身的黑皮裤,脚蹬一双黑色的纯皮深筒马靴的姑娘出现在罗家大屋的村口;她左肩挎着一只腥红的短带小包,右手拉着一只大大的旅行箱,两只偌大的白金耳环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眩目的光。

人们知道,淑英回来了。这一年距淑英外出已过了六年有余。

此后几天,罗家大屋的所有话题似乎都是围绕着淑英展开。但淑英却从未露过脸。当然,也没有多少人去登门造访淑英,只是有几个上了岁数,禁不住那份稀罕,便扯着由头上罗贻弘家坐坐,瞟一眼珠光宝气的淑英,不着边际地夸上一通。转回来又将这第一手资料及时发布。

至于那份猜疑,自然还是谁也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心情去求证。但那似乎也已是不言而喻的事了,嘴口不言,却都心知肚明。

有骂的,有不吱声的,也有啧啧感叹地。好在这事都与罗家大屋的其他人无关,但笑骂过后,静下来,却都有着对那份珠光宝气的神往。对那花花绿绿钞票的亲切,再联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儿子一年到头在外打工也就挣那么几个子儿,不够打一顿牙祭的,便又有了怒火填胸的愤慨,就又在内心破口大骂。

“这是什么世道!脸蛋生得好看些就能挣那么多的钱。真是的,什么世道!”

但更出乎罗家大屋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春节刚过,姊妹俩便一同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真是的,自己学坏了不算,还要拉上妹妹。”有消息灵通的说,淑英本不带惠英的,是惠英自己坚持一定要跟姐姐去的。

“都是这电视害的!”弄得那帮大娘大嫂们只剩下摇头叹息的份。

以后的每年春节,淑英都会回来陪父母过年,而惠英就留守深圳了。

于是,人们总能看见邮递员摇着铃铛去喊罗贻弘的名字,就凭这一点,就够罗贻弘红光满面地喝两盅的了。

时间却不等人。罗贻弘从酒精中清醒过来时,淑英已经二十五六了。二十五六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竟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这不能不说是对罗贻弘俩口子极大的羞辱。

俗话说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被花花绿绿钞票掩埋的罗贻弘终于想起了孔方兄。。

罗贻弘狠狠心放出大话——谁要是娶她的女儿,他将以十万巨资做陪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这勇夫也只一人。因为除了下湾的杨顺。再也没有谁来提过亲。

罗贻弘完全知道杨顺是个什么货色。那是个除了不干正事,其余什么事都干的小混混。常年泡在上海,聚着一帮狐朋狗友专门收老乡的地租,吃门口人的血汗。人家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他是外加坑蒙拐骗偷全占。

按理罗贻弘无论如何是不会将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但罗贻弘俩口子到底舍不下那张老脸。年轻美貌的姑娘倒贴十万都没人要,这脸面他们可就丢大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来提亲,如果再不将女儿嫁出去,那他们俩口子的头在左邻右舍面前也就别想抬了。

淑英仿佛很理解父母的难处,和杨顺连面都未见几次,过完年,便揣着十万块钱,在一阵鞭炮声中嫁了过去。

杨顺并非真心要跟淑英过日子,他除了要骗取那十万块钱,还存在着一个更肮脏的阴谋。在上海,当他很快花天酒地花完了那十万块钱,充分享受了美人的肉体后,便露出了他狰狞的面目和豺狼本性——威逼着淑英继续卖淫,以供他无度的挥霍。

淑英也不是省油的灯,虚晃一招便逃回了家中。现在她就呆在家里,等待法院的离婚判决。

程爱珍所说的骚货是指淑英。虽说两人是本家,都姓罗;但她知道一个风流,一个花心,保不准便会做出事来。

对于丈夫的下一次,程爱珍竟有着一种焦灼的期待。

周勇要上山东了,就在周勇上山东的当天下午,罗谋勤回来了。

周勇的一个老表在山东德州摆摊搞饮食,这几年生意一直不错。眼下天气渐暖,正是饮食旺季,需要帮手便打电话给了周勇。

周勇也希望借助离开家里能让自己和妻子心灵上的累累伤痕逐渐愈合,以摆脱掉噩梦般悲伤的苦苦纠缠。

临行前,周勇去和老队长道了别。老队长半天无语,只是递给他一支烟。在他要出门时说了句;“去吧,现在种不种田也就那么回事。好好干。”然后,周勇将家中的田地和牲口又一并托付给了宝莲。

第二天,周勇和淑华一大早便起了床。在锁门的那一刻,俩人的泪水便扑扑簌簌地跌落。

周勇提着拎包,拉着妻子的手上了路。

他们要步行十六七里到乡里坐车。他们没有太多的路费,这次出门,他们没有借钱,而是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粮食才勉强凑齐的,能省下一个自然更好。

就在周勇夫妇上山东的前一天,张玉兰出院了。张玉兰是做完结扎手术后出院的。

张玉兰住院期间,四个孩子一直由她的母亲过来照料着。

乡下人平常是很少集体走动的,这次张玉兰母亲过来照看孩子,却惹得罗家大屋的大娘大嫂们接二连三过来串门。一来好陪玉兰妈妈说说话解解闷,二来也是需要表示地主之谊问候一下,更主要的是平时难得有个由头、找个机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张家山前李家山后,尽捡些碎言闲语来瞎扯。

张玉兰一到家,便又引发新的一轮串门高峰。话题除了说一些罗家大屋新近的逸事外,自然少不了对她的宽慰。而说得最多的无外乎生儿子不好——要供他读书,给他盖楼房,帮他娶媳妇,完了,他却听了媳妇的话,丢下老爸老妈再也不管;而姑娘是如何如何孝顺,又能吃住姑爷。为了增强可信度和可比性,大都列举了身边许许多多的事例,目的只是让张玉兰不要难过。

但张玉兰又怎能咽下那份苦涩。

出院之前,张玉兰给丈夫打了一个电话,将那份痛苦,惊悚,绝望全部哭诉给了电话那头的罗谋勤。

电话那头,罗谋勤在死一般的沉寂后终于禁不住一声大吼:“老子杀了这帮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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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张玉兰绝没料到丈夫真的赶了回来,而且如此神速。

罗谋勤刚刚踏进家门,屋里唠得正浓的大娘大嫂们便猛然感受到了一股袭人的杀气,全都噤了声,胡乱搭讪两句,急急溜走了。

“怎么就回来了?”张玉兰倚在床上,怯生生地问。

罗谋勤一言不发地对着妻子愣了三四分钟,突然一步上前猛地掀开妻子身上的被条,一把扯开妻子的上衣。

“是谁带那帮狗杂种来的?”妻子空泛泛的腹部给了他更加强烈地刺激。他咬着牙,瞪大着一双滚圆的眼睛,额上青筋跳跃。

大女儿连忙带着三个妹妹悄悄躲到了外屋。

“不,不关我的事。是……是他们骗我开的门。”那是一双旷野里觅食的眼睛,是一双能撕毁一切的眼睛。张玉兰缩作一团,颤个不停。

“谁?!”罗谋勤提起右手紧握的拳头。

“刘……刘大福。”

“王八蛋!”罗谋勤将右手的拳头在空中用力砸了一下。

他返身从屋角拽过自己带回的旅行包,“唰”地拉开丝链,在张玉兰的惊恐中从里面抄出一把长长的西瓜刀。

“谋勤,你不能做傻事!”新的恐惧迅速占据了张玉兰的心田,她仿佛看见阴森森的西瓜刀锋上正涂满了鲜红的鲜血。她忘记了自己随时都有挨打的可能,一下从床上跳下地,也顾不上穿鞋了。

“你他妈的找死!”罗谋勤将手中的西瓜刀虚晃一下,张玉兰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呀”地一声,倒退数步。

罗谋勤狠狠瞪了一眼老婆,提着刀径直出了门。

四个女儿奔进里屋,扑进张玉兰的怀中。

“妈妈!”

“我怕!”

全都嘤嘤哭了。

张玉兰一把搂过孩子们,泪就飘了下来。但她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个大孬子,他怎能去干那事!

“大妹,快,”张玉兰一抹眼泪,“上罗舍大伯的爹爹(爷爷)家,让他给书记打一个电话,就说你伯(父亲)要去杀他。要他躲着点。快去!”她推一把十岁大的女儿。

“嗯。”大女儿懂事地点点头,一边哭一边飞跑着出去。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张玉兰搂着三个女儿,任凭嘴角的泪水纵横,啰啰自语。

“什么?他要杀刘大福?”老队长惊了,“别哭,别哭,孩子。”他用手掌抹抹孩子的泪水,“告诉爹爹,你伯伯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走。”孩子哭得吞声迭气。

老队长二话没说,两步跨进房里,抄起电话。

“喂,书记,书记在家吗?……不在?上哪儿了?……不知道……我是罗家大屋的。你赶紧打他手机,说谋勤回来了,正提着刀到处找他呢。……让他躲着点……快点打……嗯,好。”

老队长挂掉电话,转身对着一旁的孩子:“没事,没事了。回家告诉妈妈,没事了。”

“这个谋勤!怎么这样孬?!”老伴从厨房出来进了房,顺手在床头柜里一阵翻腾,拿出十几颗糖果。

“大丫头,拿着。回家和妹妹们一起吃。”她将糖果塞向正往外走的孩子的口袋里。

“什么东西?还能吃吗?”

“能吃,能吃。是过年时剩下的。没事,能吃。”她本想将糖果塞到孩子的褂子兜里,但孩子的上衣根本没兜,她知道那是为了节省一点布料。孩子的裤子倒有口袋,但两个口袋都是破的,糖刚放进去便漏在地上。

她只好帮着将糖果一一捡起,放在孩子的小手中,“捧好,慢点走,别摔着。”

“刘大福,你给老子出来!”罗谋勤闯进刘大福家时,刘大福家大门紧闭,他将那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提在手中,朝着楼上不住声地叫喊。

“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好半天,楼上阳台上才露出半个脑袋,那是刘大福的老婆。

“快开门,开门!再不开老子可要踹啦!”罗谋勤龇牙咧嘴,将那把西瓜刀舞得虎虎生风。

“谋勤爷爷(相当于叔叔),他真的不在家。”刘大福老婆怕的要命,生怕他一不留神手没抓稳,那把大刀会“嗖”地一下飞上楼来,扎在她的脑门上。

“老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打开门让我看看,老子不难为你;要是不开门,嘿嘿。”他冷笑两声,又亮了亮手中的大刀,“看见刀了吧!”

“谋勤爷爷,你等着,我开,我这就给你开。”刘大福老婆连忙将半个脑袋缩进屋里,但并没有立即下楼开门,而是进房间又给刘大福挂了个电话。

“你在哪?他提着大刀来了。”她吓得连声音都变了。

“……不怕,哎呀,我怎么能不怕?那刀……开门?你要我死呀!……你一会儿回来,还有派出所……好,不告诉他……哎呀,一开门他会杀了我的……哄哄他?能行吗?……你,你们可得快点噢。”她晕了半天方才想起要放下电话,一颗心却在胸膛里“扑嗵扑嗵”地蹦得老高。

她瞅了瞅脚下的楼梯却到底不敢迈下去。

“快给老子开门。”外面响起了重重地踹门声。

“怎么就没一个人来呢,这人都上哪儿去了。”

乡下的房屋大多独门独院,虽然集中,但大多隔个十几米,二十几米,甚至五六十米,一二百米的。刘大福当时做楼房时就利用手中的职权搬到了这个小山包,周围四五百米是绝对没有一户人家的。

“再不开,老子可真的要砸了!”罗谋勤说到做到,“嘭嘭”地开始踹门。

“……来了,来了。”她急得要哭。心里一个劲祈祷:“老天保佑,老菩萨保佑。”

刘大福老婆好不容易下了楼,挪到了大门边。

“谋勤爷爷,你答应,你可别杀我噢。”她把着门栓忍不住又央求道。

“少费话,快给老子开门!”

门终于开了。刘大福老婆刚一拉开门栓,便连忙闪到一边的房间,“啪”地一声将房门反锁上。她的双腿发软,浑身一点劲都使不上;靠在门上,不停地喘息,心在喉咙口一个劲地蹦跶。

“刘大福!刘大福呢?”罗谋勤一脚将尚未打开的门踹开,大步抢进堂厅。堂厅里除了桌椅、沙发、茶几等物,空无一人。

“谋勤爷爷,你饶了我吧。他真的不在家。”刘大福的老婆在房里抽泣。

“不在家?……快给老子打电话。让他回来!马上!”罗谋勤提着刀对着房门猛吼。

“我打,我打。谋勤爷爷,你坐会,歇歇。桌上有烟,壶里有水,你先抽支烟,喝口水,咹。”

罗谋勤见他如此说,还真向桌上扫了一眼,桌上没有烟,但他发现身边的茶几上就有烟,还有水果,茶壶茶杯,那烟竟是大中华的。

“我日他奶奶的。这狗日的,抽这好烟!他也配抽这烟!”

他一屁股窝在沙发里——刘大福既然不在家那就等吧。他将刀撇在一边,毫不客气地将那盒大中华拿在手中,抽出一支,凑在鼻子上闻了又闻,然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狗日的。就凭这,老子就该杀了他!”

“谋勤爷爷,有烟你抽呀。有茶,我、我就不给你倒了。”

“你赶紧叫那狗日的回来,就说老子等他!”罗谋勤将烟卷叼在嘴上,正准备将烟盒放下,却又收回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从茶几上抓起那个印有赤裸美女的电子打火机,“啪!”给烟点上火,猛吸一口,眯着眼,将那口油润润的烟含在口中,一点点地将它滑到肚里再一缕缕地从鼻孔透出,又忍不住张开嘴将那一缕烟霞吸到腹中。

“妈的,难怪都要削尖脑袋当官。妈的,这烟……”他又猛吸了一口,将自己沉浸在烟的遐想中。

既然刘大福不回来,他完全可以抓紧这段时间享受一下这高级香烟带给自己的美妙快感。

罗谋勤还没有完全进入那烟的绝妙境界,两个胳膊猛地被人摁住,他吃惊地张开双眼。“咔嚓”,一副锃亮的手铐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双手,尚有一丁点的香烟被打落在地。

“你们——”他清醒了。两个警察正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沙发里拖起来,刘大福抱着肩冷冷站在她的面前。

“你们干什么?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罗谋勤慌了,他终于清醒,挣扎着赖在沙发里。

“妈的,老实点!”一个警察火了,松开手,抬起大皮鞋照着他的胸脯就是一脚。

“出来!”见一个动了手,另一个警察也不甘示弱,一把揪住罗谋勤的头发,“给老子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往外拽。

“我真没杀人。求求你们,我真的没杀人!”罗谋勤顾不上胸口和头上的疼痛,一边不由自主地被他们拖着踉跄而出,一边哀求。

“去你妈的!”用惯了脚的那位,顺势在罗谋勤的背部又补了一脚。

“扑通!”罗谋勤如饿狗抢食般趴在地上。他顾不上疼痛赶紧弓起腰,用膝盖爬到刘大福跟前。

“刘书记,我不是来杀你的。求求您,帮我说说。我家还有老婆,还有四个小孩,求求您可怜可怜我。”罗谋勤哭了,仰起脸拼命乞求。

“去你妈的!”刘大福抬起脚就照着罗谋勤的脸上踢去,踢得罗谋勤人仰马翻。

“好你个罗谋勤!早先你老婆要死时是谁救的?是谁帮你讨的药费?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要杀我?要跟我斗?你他妈的你算老几?老子要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你信不信?”刘大福在罗谋勤身边蹲下。左手抬起他的下巴,右手狠狠扇了罗谋勤几个嘴巴。

血,顺着罗谋勤的鼻孔、嘴角挂了下来。

“你算什么东西!啊?你们罗家大屋的周昌久都没有我办法,都不敢跟我斗。你算老几?我看你他妈的是活烦了!”

“我不是东西,我是个畜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再可怜可怜我。”罗谋勤真的害怕了。他内心并非一定要杀了刘大福,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没想到刘大福会报警,而且这么快;自己在这楞是上了他妈的当,落得人赃俱获。

完了。他现在才想起没有听老婆的话。

“这些话还是留着到派出所去说吧。”刘大福直起腰,朝两个警察挥挥手。

“走!”一个上前又给了罗谋勤一脚,一个躬身揪起罗谋勤的头发。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们饶了他吧。他家还有四个孩子。”刘大福老婆见他们真要带罗谋勤上派出所,女性的怜悯之心又涌显出来,忙上前插话。

“滚一边去!”刘大福对着老婆一声断喝。

“刘大福,老子日你祖宗!”门外,罗谋勤嘶声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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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程爱珍没有等来丈夫的下一次,却等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刘大福打来的。

刘大福说谋远出事了。

谋远是罗贻强哥哥的儿子。罗贻强的哥哥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有条腿便落下残疾,到三十好几才娶上老婆。老婆是二婚,她的丈夫嫌她不能生个一男半女,在老母的怂恿下将她赶出了家门。罗贻强哥哥娶她时,并没有期望她解怀,只是想老来有个伴,能相互扶持;但令人惊奇地是一年不到,她竟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把罗贻强的哥哥乐得皱纹里都涂满了蜜汁,心下合计,凡事还真不能只看眼前;谁能料到自己将近四十还能讨上老婆,还能添个胖小子。所以,他给儿子取名叫谋远。

虽说儿子没能考上高中,但好歹也学了一门装修手艺,在哈尔滨干装修活。一年多的挣不了,万儿八千的还行;再加上老两口在家种点田、养几只牲口;楼房虽然没盖上,但凭着一家人的努力,去年底儿子也将老婆讨进了门。

但没想到这会出事了。

刘大福考虑到罗谋远家没有电话,而罗贻强是他的亲爷爷(叔叔),所以电话便打到了罗贻强家。村里,自然是刘大福去。刘大福刚好被罗谋勤一闹,正愁没地方散心消遣;既然来回路费食宿有人报销,刘大福也就乐得当仁不让了。但谋远新婚的小媳妇倩倩是决然无法独挡一面——肝肠悄然寸断、世界怦然坍塌,岂能顾及其他?谋远的瘸子伯伯和老娘最远的路只到过乡里,是那种见了村长书记都要绕道走的人,所以刘大福建议由罗贻强代表谋远的家长和他一同带着谋远的新婚妻子北上哈尔滨料理一切后事。

和刘大福一道出门对罗贻强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这事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推却。

“告诉哥哥嫂嫂,谋远出事了。从三楼摔了下来。先别告诉他们死了,就说具体不清楚。”罗贻强放下电话,吩咐楞在一旁的老婆,“叫倩倩马上收拾收拾,我们要连夜上哈尔滨。”

“那,你们能赶回来过五月节吗?”

“五月节?哦,二十八了吧?到时候再说吧。”罗贻强掏烟的手顿了一下。

刘大福没料到这次哈尔滨之行如此顺利。说穿了,他和罗贻强来与不来都是可有可无。他妈的,要说这东北人还真爽——装修公司二话不说就拿出了九万六千块,据说是根据当地年均收入的二十倍赔偿的。爽快是爽快,但他们也就没有富余时间好好玩玩,就看了一眼满大街上的欧派建筑。连一个俄罗斯小娘们都没看到,还说离俄罗斯近呢,真他妈的没劲!这罗贻强也是的,平时挺好那口的,这一次却连个屁也不响一下,就和这小娘们抱着骨灰上了车。

刘大福就着火车的晃荡劲儿,挨着倩倩,眯着眼。他老觉得自己的右半身有点凉凉的细腻润滑的感觉,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他瞅了瞅罗贻强,罗贻强正歪着脖子,就着靠背拉着长长的呼噜。

妈的,这咣当咣当地也能睡得这样香,大概也是长年出门练出来的。自己可就不行,这头都笆斗大了,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声音,睡意却一点也没有。唉,作孽呀!

他睁大双眼向整个车厢扫了一遍,苍白的日光灯下,偌大的车厢里的除了他刘大福,其余人都睡了,那份香甜着实让刘大福羡慕。他又瞅了瞅右边的倩倩,或许是过于哀伤再加上旅途劳顿,她也靠着窗户睡熟了。

刘大福索性敌眼端详起来。

倩倩生得小巧,尤如一尊精致的象牙雕,浑身透着玲珑。上身穿黑色紧身体恤,下身着黑色长裤。或许是这几天没有好好梳理的缘故,头发有些凌乱,有几缕竟顺着红肿的眼帘稀疏地笼盖在略显憔悴的白嫩脸庞上。

黑白的强烈反差,两点透着绯红眼帘的点缀。刘大福心里揪揪地,莫名地有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怀。

倩倩抽泣了一下,紧接着又抽泣了一下。

刘大福慌忙调转视线,眯上眼,摒住呼吸。

但倩倩没有醒来,或许她正在梦里同她的心上人生死诀别。

刘大福暗暗松了口气,又微阖着眼帘,就着那股振荡轻蹭着倩倩柔软的身躯,用心去感受着那份细腻和润滑。

恍惚中,刘大福感觉有个阴影从眼前一晃而过。他急睁开眼,对面的三个人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仍在熟睡。身边的罗贻强和倩倩也都没有醒来,他抬头瞅了一眼头上的行李架,猛然发现那个编织手提兜不见了。

编织手提兜里装着罗谋远的骨灰盒和罗谋远的一些旧衣旧物。本来倩倩是坚决要捧着丈夫的骨灰盒上火车的,但罗贻强说火车上是不容许带骨灰的,只能偷偷带上去。

罗贻强从市场买来一只不太大的编织手提兜,用罗谋远的衣物将骨灰盒包着放在手提兜里,又买来一打卫生纸塞了满满一兜子。

现在这兜却不见了。

刘大福双眼迅速扫向车厢过道,一个中等微胖的男子正一手提着那只编织兜,一手去开车厢过道的门。他想大喊一声,但只是欠了欠身子,任由那人开了门,提着编织兜扬长而去。

刘大福又抬头望了一眼行李架,他明白了窃贼为何只拎那只毫不起眼的编织兜,因为行李架上绝大多数箱包都是用链条锁锁上的,没锁的也都一层层摞着压在下面。

他又悄悄瞄了一眼倩倩,倩倩仍在沉睡。苍白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两行泪痕。

刘大福使劲咽了一口唾液。

小妹妹,这可是天助我也,怨不得别人。

刘大福用胳膊肘拐了拐罗贻强,“喂,喂。老罗,老罗。”他尽量压低嗓子。

“嗯。嗯,什么事?”罗贻强好不容易扭正了身躯,微睁着水泡眼,“什么事?”

“走,吸支烟去。”

“几点哪,吸什么烟。真是。”罗贻强连眼皮都未睁一下。

“哎呀,睡什么睡。走,吸支烟去。我有话对你说。”刘大福站起身,顺势用双手去扯罗贻强。

“哎呀,你呀。什么事?”罗贻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惺惺的眼睛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哟,快天亮了,再有两三个小时快到合肥了吧。”

“走,走,走,去透透气。”刘大福推了罗贻强一把。

来到车厢结合部,刘大福掏出烟递给罗贻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他又给罗贻强和自己点上。在长吸了一口后,开了口:“老罗,这次到哈尔滨,我们可是啥都没捞着。”

“我说书记大人,你能不能分分场合,都什么时候。”罗贻强白了他一眼,“要是平时,我罗贻强能让你跟着白跑一趟,不陪你四处走走?别说你了,我也不干啦。可这回这事……这节骨眼上,我们总不能让她一个小丫头抱着骨灰盒在那等着,我们有心情出去吃喝玩乐吧。”他知道刘大福的言下之意。

“没说你,没说你。老罗,我们哥俩能说什么。”刘大福连忙辩解,“只是倩倩这丫头真他妈水灵。唉,可惜,你那侄儿也太没福份了。”

“说到哪了?我说你小子瞎琢磨什么啊。”

“嘿嘿,老罗。”刘大福用手指点着罗贻强,一脸怪笑,“你给我装什么蒜,我还不知道你。你敢说你家……吭、嗳,那个……”

“别瞎说!”罗贻强有点不自然了。

“好了,我不会说。不会说。要知道我刘大福不是对不起哥们的人。”刘大福得意地笑笑,停了一会,“老罗,说真话,你心里就不想想,倩倩那水灵灵的……”他微眯着两眼,一脸的奸邪。

刘大福又用胳膊肘碰了碰罗贻强,“倩倩在你们罗家绝对呆不了一年半载,到时候她可就是人家的儿媳妇喔,和你老罗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

“她才多大,能不嫁人?!”罗贻强没好气地说。并不是因为刘大福对倩倩的亵渎,他是在为刘大福说他和菊花的事耿耿于怀。这小子,耳朵倒挺尖,让他捏住把柄,以后怕又要跟着他上贼船了。

“这就对了嘛。”刘大福甩掉手中的烟蒂,又掏出烟,塞给罗贻强一支,自己也点上,“我们总不能放着眼前的这块肥肉空手而归吧。”

“你小子……”

“别……”刘大福用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慢慢想想,想好了再说。”

“……”

“千万别说你老罗不动心哦。”刘大福用手背敲敲罗贻强的大肚子。

刘大福心里嘀咕:我还不知道你罗贻强是什么货色,自己真正的儿媳妇都敢霸占,何况是这留不住的侄儿媳妇。

“……怎不能,怎不能……”话说到这份上,罗贻强知道后面将会上演什么。

“不用,不用,她会听话的。”刘大福颇为自得。

“你有法子?”罗贻强知道这小子花花肠子不少。

“你过来。”刘大福凑到罗贻强的耳边,“她把骨灰盒弄丢了。”

“什么?骨灰丢了?!什么时候丢的?”罗贻强浑身一震,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三个大活人竟然看不住一个骨灰盒!回去在哥哥嫂嫂面前可怎么交待。

“你嚷什么!”刘大福看看四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车轮与轨道单调而凄厉的撞击。“刚刚被人偷走了。那个家伙就是从这道门走的。”刘大福用手指了指他们站立的地方。

“我说刘大福,你小子是不是太缺德了点。你哪能眼睁睁看着……”

“你骂什么!我发现时,他都已经进了这个门。”刘大福唾液四溅,“我能追上他?!你怨我,你是他爷爷耶。你不看着,他老婆不看着!哦,现在丢了,反倒怪起我这个外人来?是不是?我要不说,你罗贻强知道骨灰丢了?你到现在怕还在睡你的大头觉呢!就如倩倩这个小丫头一样,还在做她的好梦呢。”

“这可怎么好,回去怎么跟我哥哥嫂嫂交待?”罗贻强这下真急了。

“没事的,我自有办法,你放心。”

“有办法?对了,我们快报警啦。”

“报警?人家看是骨灰怕早给你扔了!你上哪去找?”刘大福冷冷道,“别说不认识他,就是认识,无凭无据的,你敢抓他?真是的。”

“哪……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呀?”

“在合肥再买一个骨灰盒嘛。”

“再买?那骨灰呢?”

“什么骨灰?随便在哪儿扫点土就行了。要什么骨灰!”刘大福说得铁定。

“……那,那倩倩那丫头能答应?”

“她不答应?是我们不答应!”刘大福用手拍拍罗贻强的肩膀,“等会见了倩倩,先别提骨灰盒的事,也别把我们的打算告诉她。”

“你是……”罗贻强彻底明白了刘大福的伎俩,也明白了刘大福为什么没有喊人截住小偷——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对了。我们得让她先发现骨灰盒丢了,然后一起诈她逼她,然后她就会哭着求我们给她想办法。这样我们就会顺理成章地让她陪我们在合肥好好玩两天,之后我们再帮她解决此事。”

“这……太缺德了吧?”

“缺德?一个小丫头,把丈夫的骨灰都弄丢了,你说,那是什么个后果?”刘大福哈哈大笑,“我们能帮她忙,是她的造化!”

“可是……”但罗贻强的心里却沉沉地,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明天就是端午了,怎得找点乐吧!”刘大福用手指将烟蒂嘣下,然后又赶上去用脚细细地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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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张玉兰不知道自己一下午都是怎么度过的,她不知道丈夫出去到底怎样了,千万可别伤着人家,那样的话别说医药费连买苹果向人家赔罪的钱都没有。她唯一的希望是刘大福千万不要逞一时之勇和丈夫正面冲突,本来就缺乏理智的丈夫在暴怒之下应该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只要不正面冲突,她相信丈夫在冷静之后是会渐渐恢复理性的。真要杀人,就他那窝囊废是没有那个胆量的。

用热锅上的蚂蚁形容张玉兰此时的心情可谓恰如其分,心里又何止十五只提桶七上八下,支撑着孱弱的身子在焦虑的心情中勉强做了晚饭,看那天也渐渐发灰,罗谋勤还没回来,便忍不住一遍遍催着大女儿去后山包上看看有没有丈夫的身影,三遍之后,到底撇不下那份担忧,吩咐大女儿带着三个妹妹,自己要出门去寻丈夫。

老队长却进了屋。

老队长一进门便冲着张玉兰猛吼:“找什么找?!别找了,在派出所呢。”

“派出所?”张玉兰一听急了,“大爹爹(相当于北方的爷爷称谓),他伤着刘大福了?”她知道刘大福也不是死人,自不会像柴禾似楞在那等着罗谋勤去劈;况且,刘大福生得虎背熊腰,要在平时,对付罗谋勤那样糠巴巴的人三二个都不成问题,自己还提前给他打了电话,怎么还让他给砍了。真是的。

“伤个屁!”老队长没好气地,“一个猪胞衣(孬子、傻子之类)。”

“那……”张玉兰不解,丈夫既然没伤着刘大福,派出所抓他干什么,“是刘大福打伤他了。”——这个大孬子,你能斗得过刘大福?

“别问了,到那里就知道了。派出所打来电话,让带钱去赎人。”

“去赎他?为什么?”张玉兰一听更急,“还是打坏了人?”

“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吃口饭,一会儿我过来和你去。”

“……这,大爹爹,他们没说为什么事吗?得带多少钱?”一提到钱张玉兰便感到脑筋有点不好使,心情随之悲戚,“怎么这事都让我家摊上了。我这上哪去借钱呀?”

“谋勤回来没带钱?”

“那个挨千刀的,回来一句话没说,却闯下这么大的祸。大爹爹,你看我这家还怎么过哟。”她哭了。

“先去了再说吧。”老队长叹口气,“快点给孩子吃饭吧。等一会让你大奶奶过来陪孩子。”

“大爹爹,麻烦你了。到了派出所还要你多说说好话,给我家谋勤求求情,让他们放过他。”

“我知道。唉。”老队长心思重重地转过身,就在他跨出门槛时又调回头,“一会儿上昌久家看看,如果在家,最好让他也跟着去。这些事他比我们懂得多。”

“知道了,知道了。”张玉兰哭着应声,“我这就去求他。”

“哟——这不是周昌久吗?是不是这段时间闷得慌?出来散散心?”

老队长周昌久张玉兰三人刚迈进派出所的门,办公桌后值班的细猴般警察便惊哟出声,将手中不知是打完还是正要打的电话撂下,用双脚抵住办公桌将座椅向后滑了一步,腾出一双麻花脚架在办公桌上。

“是这样……”老队长连忙上前,哈着腰,堆着笑脸递上烟,“是这样,冯所长。我们队那个……您看看,我遵照您的吩咐给他老婆带过来了。”

“哦。”冯所长连眼皮都未瞭一下老队长,也未接老队长递过的烟;只是用上眼皮翻了一下张玉兰,然后将右手伸到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指甲剪,耷拉着眼皮专心致志修理起他的指甲。“挺快的。钱都带来了?”

“这……”张玉兰望望老队长又看看周昌久。

“您看,您老一句话我们能不快吗?”老队长只好直起腰,自己搭讪着下台。

“多少钱?”周昌久问。

“多少?要说这种事别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你大名鼎鼎的周昌久也不懂行情了?”冯所长停止了修指甲,翻了一眼周昌久,满是不屑,“本来嘛,这种事的行情嘛也就二千块。”冯所长吹吹它的指甲剪,继续着他尚未完成的工作,“但今天你周昌久来了,这老远的摸黑过来。我嘛,也不能不给你点面子,对吧?就叁千吧!”他吊了一下白眼。

“叁千?罗谋勤犯了什么法要罚我们叁千?”张玉兰见冯所长只提罚款,心想事情或许并不大;只是这钱也太多了,一开口就是叁千,“抢钱啦!”

“啪!”冯所长将指甲剪用力摔在桌上,一收双脚跳了起来,一拍办公桌,“你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随便想说就说得的吗?”

张玉兰傻了,又求助般望着老队长和周昌久。

“冯所长,您歇歇气。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老队长赶紧陪着笑脸。

“冯所长,”周昌久上前一步,微微一笑,“想不到冯所长如此抬举我周昌久。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我想请教一下冯所长。罗谋勤到底犯了多大罪需要罚他叁千块?”周昌久双目逼视着冯所长。

“这个嘛……”冯所长并没有和周昌久对视,他优雅地坐回椅中,“我知道你周昌久这几年啃了几本法律书,但我也明确告诉你,你他妈啃得再多又能怎么样?你不是要知道罗谋勤犯了什么罪吗?我可以告诉你。”冯所长一脸奸笑。

“真是幸运呀。如果不是你周昌久来我还真不知如何向他们解释。你周昌久是懂法律的嘛。不是到处为人打抱不平吗?那好,”冯所长正了正身躯,拉开办公桌的中间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长长的西瓜刀,放在桌上,又拿出大半盒中华烟扔在桌上,“你给我站一边去!”他不客气地向周昌久挥挥手,“你,过来!”他向张玉兰招招。

张玉兰已然看清了那是丈夫拿的西瓜刀,在苍洁的灯光下,刀口散发出阴森森的光泽。

“这是你丈夫拿的刀吗?”

“……是。”张玉兰轻轻地。面对那道阴森森的刀刃,她只有害怕,但她却不会撒谎。

“你丈夫拿着它干什么去了?”

“他,他要去杀刘大福。”张玉兰蒙着消瘦的脸庞哭了。

“你这是在诱供!”周昌久立即提出反对。

“少废话!”冯所长对着周昌久大喝,唾沫四溅,“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咹!”他用力擂了一下桌面,长长的西瓜刀便跟着发出一串阴森地声响,“听到了吗?周昌久呀,事到临头你还嘴硬。你知道私闯民宅持刀杀人会判多少年吗?那是要判最少三年以上的!”冯所长用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还有,这个,知道吗?”冯所长拿起那盒大中华烟,“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高档商品!是罗谋勤闯入刘大福家抢劫的高档商品!”

周昌久和老队长对望了一眼,他们均感到今晚这事真的越来越棘手,连张玉兰也停止了哭泣,挪开蒙面的双手一脸愕然。

“什么高档商品,不就是一盒香烟嘛。冯所长你也用不着吓唬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张玉兰见冯所长竟将一盒烟说成是高档商品,没好气地抢白。老队长忙用手拉了拉她,意思是叫她少说两句,惹恼冯所长犯不上。

“闭上你的臭嘴!烟就不是商品?这中华烟四十多元一盒能不高档?你一天能挣多少钱?还有……”冯所长又拉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材料撇在桌上,“这上面可有罗谋勤清清楚楚的签名哦,看看,都仔细看看!”冯所长用手指点着。

“你们把我丈夫放哪了?”一提丈夫,张玉兰便显得迫不及待,她担心丈夫会出意外,“你们不会打我丈夫吧?”

冯所长白了她一下:“周昌久,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能说会道吗?私闯民宅持刀杀人入室抢劫,这些你说该给他罗谋勤判几年?对了,我怎能罚他的款呢?这都是刑事案件呀。你看看,我真得谢谢你周昌久的提醒,你们请回吧。”冯所长颇为平静地站起来,“我们明天就将他交到上面。你们也不用交钱了,就等着法院判吧。”他做了一个请回的动作。

“别,别。冯所长,有话好好说。”老队长心里咯噔一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送上去,别说有事;没事也能给你整出事来,到时候只怕就不是叁千块了。

“冯所长,都是我这张嘴乱说,您千万别计较。”张玉兰慌了神——这帮人没有什么做不出的——强作欢颜,恬着脸,拉着冯所长的胳膊;仿佛她一撒手冯所长就会将罗谋勤送到县里。

“冯所长,你不用跟我摊牌。有些具体情况也许我们并不十分清楚,我现在只请教冯所长一个问题:罗谋勤杀了刘大福吗?”

“杀了刘大福?杀了刘大福我会找你们来?!”

“伤了吗?”

“伤了刘大福他罗谋勤就难逃牢狱之灾!”

“既然罗谋勤既没杀刘大福又没伤刘大福,他哪来持刀杀人?”

“周昌久,你他妈的还来劲了。我告诉你,就凭他入室抢劫这一条就能判他三年五载!”冯所长恼羞成怒,将办公桌擂得山响。

“一盒香烟区区三四十元,值得抢吗?”周昌久冷冷道。

“香烟?哈哈哈……”冯所长哈哈大笑,“周昌久呀,我原以为经过这些年你也长点见识,想不到你还是如此幼稚。是香烟不假,但我说它是高档商品有错?”

“有没有错不是你我就能说的,得靠法律!”

“法律!你寻思你他妈的还真知道法律?法律靠谁执行?得靠我们!”冯所长激动了,仿佛自己一下已然成了法律的化身,“法律是讲人证物证的。但这物证是好是坏是香烟还是高档商品是我们说了算。知道吗?”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周昌久呀,老子今天懒得理你。惹火了老子,老子踹你几脚你都白踹。信不信?就他俩作证都白扯。知道为什么吗?他们跟你亲近是不能举证的!”

“冯所长,求求您,您就大慈大悲放过我们家谋勤吧。”张玉兰被冯所长的一惊一乍吓坏了,哭着央求。

“大慈大悲?少他妈地扯淡!拿钱来。”冯所长伸出手。

“我们、我们真的没钱。”

“没钱?赶紧给我走人。快滚!”冯所长真的光火了——敢情同你们扯了半天原来是白费口舌呀。

“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家谋勤呀?”

“等着吧!”

“冯所长,冯所长……”老队长总感觉今晚这事越说越不对头,说好是来交罚款的,现在……他在心里已经对让周昌久来这里产生了怀疑——当时希望周昌久来好不至于受人家的讹诈;看来,他不但帮不了忙,反倒帮了倒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您开口,您开口。”

“叁千。一个子都不能少!”

“能不能再降点?”老队长低声下气地问。

“大爹爹,别上他的当。谋勤最多也就是治安处罚,不过二百元!”周昌久急忙插嘴,生怕他中了冯所长的圈套。

“很好,有骨气!”冯所长嘿嘿冷笑。

“昌久!你少说一句行不行?”老队长不得不呵斥他。

“周大伯,求求你,就少说一句吧。谋勤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张玉兰显得可怜兮兮地,两粒泪珠便悄然滚落。

“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们,是周昌久不让我帮你们。唉,我们就只好明天送他到县里了。到时候别说乡里乡亲的,睁着眼不帮你们。”冯所长说完,调头就往里走。

“冯所长,冯所长……”老队长和张玉兰慌忙跟上。

周昌久也想跟上去,却被老队长拦住:“昌久呀,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但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别进去了吧。啊。”

“冯所长,冯所长……”张玉兰跟着冯所长经过三四道房门后,冯所长推开挂有所长室的门,迈了进去。

张玉兰正要跟进去,突然从顶头一间房里传来一声轻微地呻吟,她立即跑过去,一把推开那扇门。她呆了,继而一声尖叫,直扑进去。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冯所长从所长室奔出。

周昌久也听到了张玉兰的尖叫。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上老队长的嘱咐,“噌”,本能地射了过去。

冯所长、老队长和周昌久几乎同时扑进那间房里。

周昌久虽说心中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骇然。

罗谋勤双手被反铐在人高的窗户钢筋上,踮着脚,耷拉着脑袋,蓬乱的毛发掩盖着大半个脸庞,灯光下脸颊的青肿赫然在目。嘴角下有着一块血斑;上身的夹克衫拉丝已然撕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汗衫,脖子到胸口有着几道鲜红的痕迹,棕色的长裤被褪到脚下,裤带弃在一边,两条腿上满是宽宽的血瘀;地面上散布着几块黑褐的斑迹——周昌久知道,那是干涸的血块。

张玉兰捧着丈夫的脑袋哭成泪人:“是谁这挨千刀的打你的。是谁这挨千刀的打你的。”

“谁打他了?谁打他了?你嚎什么嚎!”冯所长没想到一下竟被他们撞了进来,更要命的是多了个周昌久。

“你们怎能这样!”周昌久吼了,“你们这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刑讯逼供?逼了又怎样?只要不死人,你周昌久能将我怎么样?”冯所长嘴里虽硬,心中却到底缺少底气,过去将罗谋勤的手铐打开,老队长忙帮玉兰扶着罗谋勤靠在一旁的长椅上。

直到此时罗谋勤仍然只是低低地呻吟,并没有睁开一双阴肿的双眼。

“谋勤,你醒醒,醒醒。”张玉兰哭天喊地。

周昌久立即从口袋掏出手机,刚打开机盖,冯所长一把按住,“你干什么?”他的眼神显得慌乱。

“你也怕了?”

“我怕什么。”冯所长缓缓松开手,“你尽管告!我就告诉你,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但冯所长自己也明白在如此惨痛的事实面前,纵使是上面也只怕不好给他打圆场。

“我也知道我无法奈何你。”周昌久一字一顿地说,“但你也放明白点,只要我一个电话,我将政府、县局(县公安局)、人大、检察院的人都叫上一遍,即使你不脱下这身衣,你的所长只怕是当不成了。”

“大不了我不当!”冯所长咬牙切齿。

“你想好了。只要你不收罗谋勤的罚款,当然了,你看他已经这样了也很可怜,所以你还得给点他营养费。不多,我没有你那样黑,我只要一千。只要你答应了,我也就省点电话费。怎么样?”

“……好吧……”冯所长恨恨瞪了一眼周昌久,“可我没有钱。这钱我也不能答应你。我也告诉你,这事可大可小,你也别把我逼急了。”

“那……”周昌久其实只是拿他一下,好杀杀他的傲气,并没有真的去要那笔钱。他清楚一旦要了那钱,对方反咬一口,他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行,凭什么不给钱。把人都打成这样。”张玉兰见事情奇迹般出现转机,胆子也壮了。心里话,我这时候不要什么时候要?况且丈夫回去还不一定要花多少钱看病。一千块,就够便宜他的。

“你——!”冯所长这个气呀。

“哎、哟——”罗谋勤终于有了一点知觉,沉沉的眼帘上像压着一块巨石,眼前只有一线光亮。

 猛然,他感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那是妻子张玉兰在为他撩起眼前几绺散发。

他惊恐地缩作一团,口中啰啰道:“别打我,别打我——”他哽哽哭了。

“你们……”周昌久心酸了愤怒了,“立即准备钱,否则的话……”他又打开机盖。

“……”冯所长敌了一眼周昌久,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周昌久收了手机跟着他进了所长室。

冯所长打开办公桌旁的保险柜,从里面拽出一叠钱,数了十张扔在办公桌上。

“玉兰,玉兰。”周昌久留了一个心眼。

老队长和张玉兰扶着罗谋勤缓缓进来。

“给冯所长打个收条,然后收好钱。”他说得很清晰。

“我,我不识字。”张玉兰为难了。

“大爹爹,你帮她写一个,让玉兰签个字吧。就说是伤害医疗费。”

“好。”老队长过来,拿起桌上的纸笔打了一个收条,然后又将笔递给张玉兰。

玉兰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上面歪歪斜斜地描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迅速抓起那叠钱。

冯所长一动不动端坐在那里,一双恶毒的眼睛随着那叠钞票在转动。

“真便宜了这班王八蛋!”她在腹沟叹了口气,她知道也只能这样了,而这还多亏了周昌久。

但周昌久心里明白,今晚这事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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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或许是人类的最后一丝廉耻没有完全泯灭,刘大福这次回来没有像以往那样张扬,而且也没有跟着罗贻强倩倩回到罗家大屋,而是悄没声地回到了家。

当倩倩拖着疲惫的身心出现在自家门口时,罗贻强的哥嫂双双抢出门外:“谋远呢?”

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想象中的残疾儿子,只看到瘦了几圈的儿媳妇木然地直立在他们面前。罗贻强就站在她的不远处,再远处便是暗淡血褐的晚霞。

罗贻强的心上竟然有着如山的重负,也拉不下颜面再跟倩倩一起进屋,但他又怕惹起别人的猜疑,那样反倒弄巧成拙。无奈之下,硬着头皮,不近不远地跟在倩倩身后。好在刘大福这小子鬼机灵,将回来的时间掐在傍晚,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倩倩迟疑了一下,双手慢慢从身后转出一只黑色的提包。

“谋远呢?他怎样了?”老俩口不住声地追问,谋远娘就差没有将头凑到儿媳妇的脸上。

“哥哥嫂嫂,进屋再说吧。”罗贻强跨前一步,拉着瘸子哥哥,“看倩倩这几天累的,快进屋说吧。”

“哦,快进屋,快进屋。”罗贻强的哥哥醒过神来,带一把谋远娘,“他娘,让倩倩进屋说吧。”

老人心里合计,没回来是不是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倩倩呀,告诉娘,谋远他摔得怎么样了?没多大关系吧?”她一手扯着倩倩,歪着头,不住声地问。

“你不能让倩倩进屋歇歇再说呀!”罗贻强的哥哥瞪了老伴一眼。

“我知道!”谋远娘却很倔强,似乎不问个水落石出就是不能进门。

“……娘,爸。我,我对不起你们。”倩倩突然双腿跪下,低垂着脑袋哭了起来。

未走两步的罗贻强哥哥猛地顿住身形,急切跛回来。

“倩倩,你说什么!?”

“倩倩,谋远怎么啦?”谋远娘紧张地抓起倩倩的胳膊。

“倩倩,别瞎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谋远的。”罗贻强抢在哥哥的前面,一把拎起倩倩,“快起来。进屋慢慢说。”

“你去死吧!”倩倩猛地一掌掴在罗贻强的脸上,嘶竭的声音凄厉而尖啸,在静寂的罗家大屋上空绵绵不绝。

罗贻强怔了,同时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忧;摸摸脸颊,竟有了一股灼痛。

罗贻强的哥哥嫂嫂相视愕然。

最后还是罗贻强的哥哥首先回过神来,“倩倩,你怎么啦?谋远是不是出事了?”

“爸,娘!”倩倩再次跪了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倩倩没有脸面再见二老,再也不能伺候二老了!我,我……我走了。”

倩倩“蹭”地从地面爬起,“嗖”地一下向村外奔去。

“倩倩!到底怎么啦?”

“倩倩!你回来!”

罗贻强的哥哥恨不得立即追上去,但他知道自己的两条腿是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的。于是一跺脚,一推老婆,“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

“倩倩!倩倩!”谋远娘便迈动起两条短腿攒足劲去追。

“你也去追呀!”见罗贻强还愣在那里不动,他哥哥急了,“还站着干什么!”

“哦,我……”罗贻强只好跟着嫂子追出去。

倩倩未跑出一箭之地,便被前面挑着一担水桶的人挡住了去路。那人见倩倩近身,一磨肩,扔下扁担,一双手便将倩倩抓住。

“倩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跑什么?”

抓住倩倩的不是别人,是罗谋安,他正从地里浇完芋头苗回来。

“放开我,谋安哥哥。求你放开我。”倩倩一边哭,一边挣扎,双手去抠谋安的双手。

“……哎呦,倩倩呀,你、你跑什么!谋远、是不是……”谋远娘喘着粗气,未等近前就迫切地问——她已经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哦,是谋安啦。”罗贻强也已跟上来,见是谋安搭讪道。

“倩倩,谋远摔得怎样?不要紧吧?”谋安见谋远娘已到,便松开紧抓的双手。为了防止倩倩再跑,他仍然用一只手攥着倩倩的胳膊,“你跑什么?谁欺负你了?”他不解,纵使谋远摔得怎么样,倩倩也不至于跑呀,“说出来,哥哥给你作主。”

“没什么。这孩子可能受了点刺激。”罗贻强插嘴道,“倩倩,听话,别让你娘你爸伤心了。咹,回家好好说。”

“倩倩,告诉娘,谋远是不是……”

“娘……!”倩倩猛地扑到娘的肩上,号啕大哭,“谋远他,他、他……”

“好孩子,娘、知道了。知道……”谋远娘轻拍着倩倩的后背,老泪纵横,“娘知道了,别说了。娘什么苦都受过,娘就这命哦……我、的、儿——啊!……啊……啊”一口气未曾接上,晃了两晃,仰面向后便倒。

“大娘!”谋安惊呼。

“嫂子,嫂子!”罗贻强从后面一把撑住嫂子。

“娘,娘……”

“谋远娘,谋远娘……”罗贻强的哥哥跛着脚正向这边撵来。

谋安赶紧上前拍打着谋远娘的后面,又转过身来用力掐着她的人中。

“谋远娘,谋远娘!”罗贻强的哥哥撵到面前,围着老伴惊呼。

咯、呦……半天,谋远娘才缓过气来。痴痴地注视着眼前的儿媳妇,扑闪了几下眼帘,两行泪珠随着天际的最后一缕阳光慢慢坠落。

“他娘,我们回家吧。”罗贻强的哥哥轻轻拨开谋安,拨开罗贻强,颤抖的双手艰难地搀扶起老伴,本来就矮小的身躯便益发佝偻,弓着腰,将老伴的手臂搭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回家吧。”

泪,犹如一条苦涩的小溪,在苍老的脸颊上徜徉。

罗贻强呆在那里,心里空荡荡的,灵魂似乎正从身上一缕缕消散,渐渐融合在身后绵绵冥色中。

倩倩静静地转身,刚要迈步,却被谋安一把抓住,“倩倩,你怎能甩下二位老人不管呢?还有谋远,他,他真的……”

“嗯……”泪水随着倩倩无言地点头又哗哗流淌。

“……你也得送他一程吧,啊。”谋安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过,他竟不自觉地向村东头望了一眼。

四合的暮色中,大枫树幽幽地透着阴森,飘舞的祭布恰似冥冥中的招魂幡。

谋安打了一个惊寒,头发猛地竖了起来。

“我要回娘家。”倩倩幽幽地说。在谋安听来,那声音就如同地狱里传来的脚步,从他的心头耳际飘忽而过,“我要回娘家。”

“倩倩受了点刺激。”罗贻强清了清嗓子。也许他也敏感到了那份压抑,“谋安呀,就麻烦你送她回娘家吧。唉,这孩子,也够可怜的了。”

“……那……”谋安想了想,让她在这里睹物思情也不是办法。回到娘家让她的娘家人多加开导,或许会对她的情绪有所帮助。“我送你吧。小爷,你喊一声巧珍将水桶挑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罗贻强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松弛。

罗谋远出殡倩倩没有回来。罗贻强的哥哥嫂嫂也没有喊任何人帮忙,老俩口在谋远回来的第二天一早,便扛着铁锹,在后山找了一块敞亮的地方,然后老俩口便一锹一镐地挖起来。

老队长、周昌久、程敬、谋安、罗贻强……村里的许多老老少少,全都扛着锹镐、畚箕,连罗庆老人也拄着竹棍上了山。

但老俩口在他们刚刚挖开的坑前跪挡着,不住声地央求。

“谢谢大伙儿。求求你们,让我们自己挖。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个劲磕头作揖。

大伙面面相觑,知道多劝无益,全都退到一旁,默默注视着两位老人一下下挥舞着锹镐。

坑已经挖得不小了,那土也垒起了人高。但老俩口仍在机械地挖着。

时值正午,热辣辣的太阳烤灼着坑里的俩位老人,不断舔噬着俩位木无表情老人脸上汗和泪的混合物。

人们远远围观,全都神情肃穆默默无语。没有谁想去阻止老人的挖掘。

空气凝固了,只有沙石摩擦着锹镐努力发出一丝生气。

终于,俩位老人搀扶着爬了出来。人们发现,那坑和正常的墓穴一般无异。

半个时辰后,谋远娘挑着一担齐整整的稻草回到墓地;谋远的爸爸怀里抱着一捆芝麻秆,拖着那条残腿,一跛一拐地跟在后面。

大家明白了,俩老人是要象正常人去世那样为儿子“暖井”,他们并不因为儿子只有那小小的骨灰盒而有丝毫怠慢。

宝莲看不过去了,流着泪,上前准备接下谋远娘肩上的担子,却被谋远娘轻轻而又坚决地拒绝了。

她便只好流着泪,默默地看着俩位老人将稻草和芝麻秆放进墓穴,划燃火柴,在骄阳下感受那份扑面而来的热浪。

午时过后,谋远爸肩扛招魂幡,挎着装有引路纸钱的竹篮,跛一步,撒一张,逶迤而来。

谋远娘紧紧跟在后面,双手捧着儿子的骨灰盒,身上背着一只黑色的背包,趋步趋随。

夜幕四合,晚风微起时,罗家大屋的后山上便又多了一座崭新的坟茔。

两个憔悴的老人蹲在坟前燃起的火堆旁。

谋远娘从身后黑色的提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件衣物,轻轻放在火堆上,然后举起提包,用力向火堆中抖落。

火焰瞬间升腾,一张张钞票如同一只只血色精灵在烈焰中舞蹈。

“钱!钱!是钱!”不知谁叫了一声。

“谋远娘……”

“谋远爸……”

人们都惊呆了,烈焰中翻腾的是一张张百元大钞——那是倩倩带回的九万多元!

谋远娘和谋远爸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谋远娘继续抖动着那只黑色的提包,将坟茔前的焰火扬了又扬……

罗贻强在葬下谋远后的第二天就急急南下。说是有重要业务去处理,究竟是真是假,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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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15 7: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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